祝晶抿嘴一笑,將手上一壇打西域帶回的葡萄酒拋向高大壯碩的金吾衛。
「大哥,不認得小弟了?」劉次君反射性地接住那罈酒,仍然一臉受到驚嚇的模樣。提著美酒,酒香從封口逸出,想來滋味極為醇美。可他只管瞪著呂祝晶,想仔細打量。
祝晶再度一笑,正是劉次君過去慣見的那種笑法——在粉色的唇瓣如花兒綻放前,彎彎的眼角已經先透出幾許笑意。
嗯……這是什麼形容啊,他怎麼會覺得祝晶「小弟」的嘴唇很像一朵春天的花?他劉次君可是威武不能屈的男子漢啊。
不過……他到底是男是女?
劉次君眼中的錯愕,看在呂祝晶眼底有了另一種解讀,笑笑地道:「別不好意思,你不是第一個認不出來的人。」以為只是太久不見,一時認不出自己。
回到長安不過四天,這幾天,呂祝晶陸續見到了不少朋友。
包括爹、小春,以及玄防、吉備真備等人,都為他相貌的改變錯愕不已。
他真的變了很多,他自己也知道的,所以不能怪朋友們認不出他呀。
歎了口氣,呂祝晶安慰自己:離開長安時,他還年幼。本來,人長大後,相貌多少會有一點改變的。可當親友們見到他,並且全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時,祝晶還是免不了有一點點失望;畢竟,他都毫無困難的認出了長大了些的小春、白髮多了幾根的爹、頭頂還是光光的玄防、下巴依然很方正的吉備,甚至是被驕陽曬成了黑炭的次君大哥……可瞧瞧,他們是怎麼反應的!真不夠意思。
祝晶沒有想到,也許這些人之所以感到錯愕,是因為他較幼年時多了幾分女孩子氣。他只一味地認為,是因為自己相貌多少改變了些,又很久沒見面了,大家才會認不出他。
儘管穿著翻領交襟的男性胡服裝束,頭上簡單梳成的髻也被渾脫帽給遮住,但屬於女子的柔美身形,比男子更為纖細的骨架,以及與粗獷北方男子截然不同的細緻肌膚,都隱隱洩露出呂祝晶的真實性別。
這些特質倘若是在九歲的呂祝晶身上顯現,也許還男女莫辨。
但站在眼前的,可不再是個九歲孩童,而是個十九歲的美少年啊。
開元盛世,社會風氣開放,打從太平公主首開先例後,許多女子也開始穿著男裝,甚至引為風尚,因此祝晶穿男裝,不但並不顯得怪異,還頗為適合。
可劉次君還是很受驚嚇地瞪著呂祝晶,懷疑他到底是男還是女。看得呂祝晶終於察覺了些許不對勁,他訕訕問道:「大哥,你還真看傻了啊?」劉次君死命點頭。「可不是嗎!」
祝晶搖頭笑說:「你喔,都升職了,還這樣傻愣愣的。」
「可不是嗎?」這回,劉次君咧嘴笑開。算了,不管祝晶是男是女,聽這口吻,他確實是呂祝晶沒錯啊。
兩人笑著站在大街旁敘了一會兒舊,直到劉次君猛然想起。「對了,小弟,恭彥見過你沒有?打從你回長安以來……」
一提到井上恭彥,祝晶原本開懷的表情立即黯淡下來。
「還沒呢。我去國子監找他多回了,還留了名條給他,但到現在都還不見他人影。我聽說阿倍仲麻呂被派到洛陽當官去了,沒辦法回來看看老友,還可以原諒;可恭彥我就真的不知道他在忙什麼了,我在想,說不定,他根本也沒有很想念我……」
嬌!真的很嬌啊!
劉次君再次察覺到呂祝晶臉上細膩的表情變化,是很女孩氣的那種。
提到恭彥,他順口告訴祝晶:「你知道他吐了血嗎?」
「吐血?恭彥?」祝晶詫異地問。劉次君點頭道:「一年多前,康氏商隊回到長安,提到你還在拂菻時,一聽說你心情鬱悶,情況不佳,他突然就吐血了,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好像突然病了一般,看不出他身體竟然那麼虛……好在後來情況有轉好……耶,祝晶小弟,你去哪……」
不待劉次君將話說完,祝晶已轉身往務本坊的方向跑去;因此他沒有聽見恭彥早已無大礙。那次的吐血事件,像是中了咒,只是偶發的狀況,後來並沒有再次發生。
劉次君乘馬跟上,心想,有些事情是會改變的,比方說人的相貌……
可也有一些事情是不會變的,比方說,呂祝晶對井上恭彥那份始終真誠的心意。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送祝晶去國子監的路上,劉次君一直在想,倘若井上恭彥見到了十九歲的呂祝晶,他會猜地……是男是女?
可惜他有職務在身,送祝晶到務本坊後,便離開值勤去了,沒有辦法看見後續的發展。
原來恭彥已經接連好幾日不曾回到國子監的學院。
連吉備真備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難怪即使留字條給他,也不見他半點回音。直到遇見了與恭彥同窗多年的崔元善,才說出他可能是在平康坊的北裡。
「北裡?」祝晶錯愕地看著年長他許多歲的崔元善。
崔元善入學將屆九年,是本國學生在國子監中,最後的修業年限了。
明年科舉再不及第,就要被迫離開國學;而一旦不再擁有監生的身份,未來想要金榜題名就有點困難了,必須同一般老百姓一樣,從鄉試一步步往上爬,那是多麼耗費心力與時間的事啊。因此長安、洛陽兩監的學籍,向來都是十分搶手的。
是以,他其實頗樂於知道,深受趙玄默助教青睞的井上恭彥竟也沒有努力讀書,甚至還流連平康坊,鮮少回到學院。看來他總算也墮落了。
「呵呵,是啊,看來他也難免受到習氣所染,懂得尋歡作樂了吧。」
講完他所知道的訊息後,崔元善忍不住多看了呂祝晶幾眼。一時間沒有認出呂祝晶就是當年經常來訪井上恭彥的那個孩子,只覺得這秀氣的少年有些面善。
祝晶沒有響應崔元善的調侃,匆匆告辭後,隨即轉往鄰近的平康坊。
平康坊不全是風月之地,過去他也到過坊內,但是對於坊中被規畫出來作為教坊副署的北裡,卻從不曾涉足。一來是因為當時年紀還小,一來是因為爹不准他靠近這些地方。可現在,他卻聽到井上恭彥不但流連北裡,還連夜不歸!哪裡還顧得了那麼多,當下便往北裡闖去。
北裡的作息與一般城內人完全顛倒。
長安城居民夜伏晝出。因為夜禁的緣故,除了貴族高官以外,尋常百姓很少在入夜後從事活動。儘管夜禁之時,坊內的活動仍是被允許的,只要不出坊門即可,但老百姓仍然養成了早早入睡、早早起床的生活習慣。
然而平康坊內,如北裡這樣的風月之地,卻是在入夜後才開始熱鬧。
也是由於嚴格的夜禁,來此尋歡的達官貴人往往會在黃昏前進入坊內,度過一夜通宵達旦的歡樂後,在侵曉時,晨鼓初發,才三三兩兩、帶著醉意離開。
呂祝晶來到平康坊時,已是黃昏。街道上開始點上燈籠,疏落的人群或騎馬、或駕車、或乘輿,出現在迂迴的曲巷中。
祝晶不確定恭彥在北裡何家,對北裡內都住了些什麼人也不清楚,只聽說北裡中有許多艷名遠播的名妓,連皇族都經常易服來此尋芳。別無它法,他只能一戶戶、一家家敲門探詢。出來應門的司閣以為他是初次前來尋芳的良家子弟,熱心拉著他往門內走。當祝晶尷尬表示自己只是來找人,而且還是找一個男人的時候,那些看門人紛紛露出不悅的神情,將他攆走,彷彿他是個不懂規矩的鄉巴佬一般,態度毫不客氣。
祝晶只好站在妓家門外,眼巴巴看著一群又一群執拾子弟老馬識途地被迎進那些重屋高牆的後花園中。
天色漸漸昏暗。不久,暮鼓響起。
祝晶心黑驚,知道他已經來不及趕回水樂坊。
他揣著腰間錢袋,裡頭只有少少幾貫鑄有「開元通寶」字樣的官制銅錢。
走絲路的這幾年,他多少有一點私蓄;但畢竟志不在此,雖然跟康大叔等人討教了幾手,卻沒有真的很用心地經營買賣,當然也就沒有發財。
爹總說,知足就能常樂。家中雖然清貧,卻也衣食無缺,因此對於財物也就不非常看重。
當然他不否認,腰纏萬貫自有它的好處。跟康大叔走這趟絲路,可不是白走的。他很清楚金銀的流通,對大唐所看重的這條絲網之路,有多麼的重要。正因為絲路暢通,才有長安的古昌庶。平康坊是個銷金窟,唯有「富貴」兩字,才能在此通行無阻。思及此,祝晶蹙起眉頭,疑惑恭彥怎可能在這種一擲千金的地方流連多時?朝廷每年提供給留學生的衣食供給,是非常有限的啊。
夜幕伴隨著陣陣笙歌降臨平康坊中,懸掛在屋角的燈籠映昭一出一張張飾以鉛黛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