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晶聞言,心頭猛然揪緊。「我真的只剩七年可活?」
儘管早已知道這件事,但爹與舅舅從來不曾親口承認過有這一回事。這麼多年來,他也盡可能地假裝不知情,不想讓家人擔心。從來沒有人如此直接當著他的面告訴他,他會早早死去。
「別聽她胡說!妳會長命百歲的,祝兒!」醫者焦急地反駁。女子鳳目圓睜。
「睜眼說瞎話。儘管有高僧結印護持,可她——」
醫者怒聲喝止:「阿鳳!」
女子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將呼之欲出的話吞回肚裡。
祝晶茫然地來回看著女子與醫者,有點迷惘地問道:「小舅舅,她在說什麼?什麼高僧護持?」
「可憐的小姑娘,她什麼都不知道嗎?」被醫者喚作「阿鳳」的苗女改以苗語道:「你太殘忍了,阿蓮。」
「我家的事,不用妳管。」醫者惱怒地道。以苗語。
兩人互瞪半晌,女子忽然莞爾,語帶曖昧道:「怎麼能不管,你體內可流著我的血呢,算來,你我也屬血親了——唉呀!不好——」忙著鬥嘴,沒注意到小姑娘臉色都發白轉青了。
阿鳳箭步上前,攬住祝晶忽地向前軟倒的身子。
醫者驚呼:「祝兒!」伸手向前,但已經太晚。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要吸氣,卻感覺無法呼吸他緊捉著阿鳳的手。
「舅……帶我……回…」祝晶突然喘不過氣來,他搗著胸口,拚命地想,心肺疼痛不已。
難道……他要死了嗎?雙眼圓睜地看著醫者,全身頓時失去力量。……就算死了,我也、要回家……」
他不能讓恭彥等不到人說好了的、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第八章 寄情千里光(1)
平康坊中設有三座官方核准設立的妓戶,其中一座叫做北裡,是開元年間著名的風月之地。朝廷雖然禁止官員狎妓,但對於未有正式官職的新科進士是未加設限的;因此每當發榜時節來臨,平康坊中往往可見到才俊之士在此出入。
除了也經常來此娛樂的〔昌商外,平時官員們若易服出遊,朝廷往往也心照不宣,並未嚴加懲戒。畢竟當朝天子雅好音樂藝術,不但在宮中成立教坊,廣納民問傑出的音樂人才,甚至經常自度新聲,在梨園教唱,也無怪乎民問笙歌不絕了。
入夜後,長安城禁鼓斷人行,但北裡依然燈火通明,熱鬧有如上元燈會時節,樂歌聲不斷從北裡牆垣傳出,笑語聲未曾稍歇。
在一片喧嘩中,有一線清絕孤冷的笛音隱隱透出天際。
不知是誰家玉笛,在此良辰中,顯得如此蕭瑟冷清。
坊中、牆後、院內、石桌前。月華如水,白衣青年橫笛輕吹,曲調名為「長相思」。長相思,在長安……「這苦問的調子實在教人聽不下去。」一直佇立一旁的紅裙女子道:「今晚就到這裡吧,年輕人,我今晚有貴客,要先走了。」
那白衣青年放下玉笛,眉目間有一股掃不去的輕愁。
他禮貌地站起身,送別道:「請慢走。」
」
紅裙女子頭也不回地離開小院,只剩下明亮的月光與青年作伴。他仰頭看著明月,不知這綿延千里的月光,能把他的思念送到遙遠的彼方嗎?
秋天夜裡,風吹來,稍冷。獨坐片刻後,他重新將短笛湊近唇邊。然而不管吹奏哪首曲子,笛聲都透著思念。
吾友,你在哪裡?會不會等你歸來時,我已離開大唐,今生再也無法相見?
開元十四年初夏,一艘波斯商舶自廣州進入大唐國土。
入秋後,長安春明門外的長樂驛站依舊船馬不絕。
舶才剛在城外停妥,一名胡服少年便匆匆下船,在港邊租了一匹馬直奔務本坊國子監。
「我找井上恭彥,請幫忙通報一聲。」在四門學館附設的學院外,少片刻後,那人出來回報道:「井上恭彥不在學院裡,恐怕是出去了。」
「呀?他不在啊……多謝。」抱拳道謝後,少年匆忙離開,往水樂坊而去。他策馬極快,但因為騎術精良,因此儘管長安城的街道才因為剛下過雨而泥濘難行,馬兒依然如雷電般馳騁在大街上。
再稍後,他來到永樂坊呂校書的宅第前,大聲敲門。
「小春,妳在嗎?小春!」
屋裡的小姑娘急忙來應門。「是誰啊?」好粗魯喔,敲門敲那麼用力!
小春拉開自家大門,瞪著門外的少年,正想瞋喝時,卻發現少年有一雙令人熟悉的眼眸。「你……」一時間,腦袋竟反應不過來。
小春的表情令少年不由得苦笑。果然,連小丫頭都不大認得他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畢竟都過了那麼多年了,連他都不大記得當時離開長安時的那個自己,又怎能期待自己能輕易地被認出?
他轉身想把馬兒牽到後院,但一雙圓滾滾的手臂突然纏上來抱住他的腰。看來丫頭這幾年吃得不錯啊。偷偷捏一下手骨上的軟肉,笑了。
「不是作夢吧!我不是在作夢吧!你……真的是你嗎?」小春用力地抱住少年比她還要纖細的腰,擔心自己認錯了人,或者,她根本就是在作夢?
歎了口氣,少年吟出兩韻當朝詩人賀知章的名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他轉過身,因為小丫頭已經哭了。他不禁又笑了。
小春又哭又笑道:「小……小公子,你在說什麼呀,你鬢髮沒有變白啊!」
少年偷捏了一下小春的下巴。「那妳怎麼認不出我了呢?」
真的是她的小公子!小春緊緊抱住,死不肯放。
「都怪你、你太久沒回家了!」她既驚又喜又怨又開懷地喊著。
祝晶模糊了雙眼,回擁小春。
「是該怪我,真抱歉……可是,丫頭,妳好像沒有比較瘦?」不是聽說思念會使人消瘦的嗎?丫頭怎麼還比以前圓很多?
「我不得不啊,因為主子爺經常說他吃不下。如果飯菜剩很多,他看著,想到你不在,會難過的……」她只好拚命地吃嘍,人家也很委屈的啊。
祝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緣由,不禁柔和了眼色。
「對不起,還是都怪我,我該早點回來的。」
「……小公子,你還會再離開嗎?」小春仍覺得像在夢中,有些擔憂地問。
祝晶淺淺笑道:「不了,我到死都會留在你們身邊,再也不離開了。」
是夜,呂校書回到家中後,見到祝晶,他愣住。
「爹。」呂祝晶笑吟吟低喚。「怎麼了,你認不出祝兒了嗎?」
他先是一愣,而後認出了相貌與兒時大不相同的女兒。在女兒身上,他彷彿看見了死去妻子的身影,一時間,他深受震撼,好半晌才想到要問:「祝兒,妳怎麼回來了?」
妻舅呢?不是說好,直到祝兒滿二十五歲前……祝晶錯將父親的驚愕當成驚喜,緊緊抱住父親,撒嬌道:「是啊,我回來了。小舅舅帶我搭海舶,我們走海路,從拂菻一路航行到廣州,速度很快呢。」
呂校書回擁女兒,仍是一臉驚嚇。「那麼……妳舅舅呢?怎沒見到他?」是途中出了什麼意外嗎?否則祝兒怎會提前回來?
「小舅舅送我到城外就先走了,他說他還有事……」呂祝晶總算注意到父親表情的不尋常。她蹙眉問道:「爹,怎麼了?你不高興我回來嗎?」
「啊,不……」呂頌寶志下心地看著祝晶。「妳一切都還好嗎?祝兒,爹只是擔心……」
祝晶彎起眉眼笑著。「我好得很。從今天起,爹不用再擔心了,我已經回來了。」
可呂頌寶並沒有因為這個承諾而放下心來。必定是出了事,否則祝兒不可能會在現在回家。仔仔細細地審視著女兒,驀地,他明白了。
是因為已經太遲了嗎?即使遠隔千里,思念的心仍然緊緊相繫著嗎?
彷彿明白父親眼中的憂慮,祝晶咧嘴笑道:「別擔心呀,爹,你就依了我吧,讓祝兒這一輩子都開開心心的留在你身邊,好不?」
呂校書說不出話來,他連忙別開眼,悄悄揩去眼角阻止不了的濕潤,哽聲道:「當、當然好啊,開開心心的,爹可是求之不得啊……」祝晶眨了眨眼。「爹,你喜極而泣了呢。」「可不是嗎?」
祝晶走上前,張開雙臂擁住父親微駝的背,輕聲安慰道:「別擔心,爹,我會長命百歲的。」
呂校書也但願女兒長命百歲,可他知道,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祝兒必定是發病了,妻舅才會帶她回來。
如同當年妻子發病後,沒幾年就過世了一般……他顫抖地抱住女兒,心中充滿了失去的恐懼。天啊,該怎麼辦才好?
「你、你是……」膚色被驕陽炙得黝黑的劉次君一見到呂祝晶,就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七年了。呂祝晶走這一趟西域,來回足足花上了七年的光景。
劉次君記性不差,可他老記著七年前的呂祝晶,而非眼前一貴肌纖細、女孩氣很重,活脫脫像是個男裝儷人的呂祝晶!他、他…是男還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