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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鄭媛

  這正是一直以來她未曾說出口,當初之所以斗膽拒絕御宴,最根本的起因。

  「我本為了生養子嗣一事,而被皇太后指婚,嫁進元王府,」她繼續往下說:「至於我的丈夫與我之間,非但沒有恩愛逾恆,更缺乏情深義重,倘若王爺與福晉得悉我不能生育,屆時我還有什麼理由留在元王府內?」

  元喜瞪著地面,心情極差。

  雖然格格的性格與她不同,不像她一樣喳呼,但她喜歡主子,因為格格真心待她!就算再笨的人,當一個人真心對待你,你必定能感受得出來,除非良心被狗啃了,恩將仇報,老覺得別人虧欠你、呼喝你,卻看不清自己的身份階級,該做何等分寸的事。

  「可是,奴婢看貝勒爺待您還是不錯的,難道這樣不算恩愛嗎?格格,您還求什麼樣的恩愛呢?」元喜還是固執地這麼說。

  「也許,是因為我也不清楚,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吧!也或許是我也犯了毛病,徒然追求字面上的『恩愛逾恆』、『情深義重』。好,就算咱們撇開「恩愛」二字,相信貝勒爺的真性情,但真要審度目前的情況,貝勒爺倘若知道我不能生育,即便他不在意,但到了那個時候,也唯有一種由不得人選擇的情況發生,那就是,他將會再另娶一名,能為他生養子嗣的侍妾。」

  聽到這裡,元喜眉心打結。

  半晌後,元喜悶悶不樂地問:「那麼,格格,現在您打算怎麼辦呢?」她沉重歎了口氣,不得不認同格格的推論。

  「既然已經能推斷到未來,那麼毫無選擇的,我只能離開、也只會離開。這是一開始嫁進王府,我便已經準備好要做的事情。」直至此時,意濃才道出了自己的心跡。

  元喜問:「您要怎麼離開呢?您或許甘心離開,但是元喜卻為您感到不甘心!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為什麼就要犧牲格格,成全別人?早知道這樣,一開始您就不應該嫁進來!」

  「這哪裡叫做成全呢?」意濃笑了。「你認為是犧牲,只因為覺得我好像白走了一遭,白讓王府的人佔了便宜,是嗎?」

  「難道不是嗎?」

  「婚姻不過是形式,我走了一遭,他也走了一遭,沒有誰佔了誰的便宜。」

  「可是格格,您清清白白的嫁進王府,卻那樣——那樣的求去,難道這樣還叫做公平嗎?!」

  意濃明白元喜的意思。「公平不足以公斷,執著是人生的苦趣。我所能領悟的,不求你會瞭解。」她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元喜皺起眉頭,心情越差了。

  「你不必這麼難過。」意濃卻對她說:「其實我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不值得高興的事情。」

  「高興?」元喜不懂,到了此時此刻,格格還有什麼好高興的?

  「當然。除了不能生育之外,我本無意嫁人王府,因此這樣的結果,正好符合我的心意。」她笑言。

  主子的笑容,看起來又不像假的。「格格,既然您根本無意嫁入王府,那麼您剛才對奴婢說那番話,又是為了什麼?」元喜嘟著嘴,她心想,這才是她的格格真正的心意吧!

  意濃笑著對她說:「我要你幫我。」

  「我?」元喜皺著臉,歎口氣。「奴婢能幫格格什麼呢?」

  「今我出門已邀請大夫,明日午後至元王府看病。」

  「看病?」

  「是。」

  「看什麼病?看誰的病?」元喜問。

  「看我的病。」意濃答。

  元喜一聽,緊張起來。「格格,您身子不舒服嗎?」

  「不,」意濃說:「我只想知道,何時能為貝勒爺添丁。」

  元喜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格格,您還好吧?剛才您才對奴婢說了那番話,怎麼又突然說,要找大夫瞧您何時能……能添丁?」她嚥了口口水,懷疑她家格格中了邪。

  意濃笑而不答,只道:「明日之後,無論我請你做什麼事,你只要盡力去辦,我就心懷感激了。」

  元喜垮著臉、瞪著她的主子,然後重重歎口氣——

  她就要暈了頭了!

  這麼多年來,她好像永遠都弄不明白她的格格,那顆聰明的腦袋瓜子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  ☆☆☆☆☆☆☆☆☆☆

  延宕至晚間才得以脫身回到府中,婁陽一回府內哪裡也不去,直接就往他小妾的屋內去!

  「夫君?您來了——」

  「你不在柳先生的畫室等我,怎麼自行回府了?」他的神色冷峻,一見面就先行質問起她。

  他看起來不高興。

  「夫君在責怪濃兒嗎?」她試探。

  「我趕到畫室接不到你的人,你上哪兒去了?」他的眼色跟他的聲調一樣嚴厲。

  「濃兒因為突然感到身子不適,所以提早離開了畫室。」她柔聲解釋。

  「你先行回府了?」他瞇眼。

  「是。」她點頭。

  「你的身子不適?」

  「有些微恙。」

  他看她半晌,然後緩聲道:「我不知道你的身子不適,因此回來晚了。」

  「夫君有事耽誤?」

  「我在畫室前院遇見了邵姑娘。」他答,沉眼看她。

  避開他的注目,她上前,為她的夫君倒茶。「夫君遇見了邵姑娘?那麼夫君是否跟邵姑娘請教了畫藝之道?」

  他未答,反而說:「你身體微恙,該找大夫。」

  「大夫明日便會過府,為濃兒診察。」她答。

  他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今日我在畫室遇見邵姑娘。你說這算是巧合還是偶然?」他聲調不緊不慢,令人有些捉摸不定。

  「這必定是巧合,」意濃答:「邵姑娘也在柳老師那裡學畫,夫君去接濃兒,遇見邵姑娘的可能性很大。」

  他撇撇嘴,不予置評。

  「說起邵姑娘,」她繼續說:「夫君大概不知道,邵姑娘除了畫藝甚佳,還精於文墨。」

  「是麼?」他低哼,眼色冷沉。

  「濃兒也是今日得到這份刊本,才知道邵姑娘的文章,如此正派大器,她的志氣不遜於男子,令生為女子的我也十分羨慕。」她說的,倒不是謊言。

  她也不甘為妾,不願為妾。

  只是,她不會去寫這樣一篇文章,來使得天下眾多為人妾的女子汗顏。

  為妾如何,在於時勢、在於個人的抉擇。在她此身所處的這樣一個朝代裡,女子的行動與思想,不能想像的被加以嚴苛地設了限,否則女兒國刊本的發行,就不至於會是空前絕後的驚世之舉。

  婁陽不置可否。

  「夫君不相信濃兒的話?」

  他看起來還是不高興,雖然嘴角有笑,卻還是悶不吭聲。

  「夫君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看看邵姑娘登在這份刊本裡頭的文章。」她將刊本翻到刊登邵蘭文章那一頁,遞送到他面前。

  他沒有拒絕,接過之後,也凝神細讀了一遍。

  「夫君看過之後,認為邵姑娘的文章如何?」她試探地問。

  「文筆甚佳,立意奇特。」他道,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倒是看不出來!」聲調與臉色,都很平淡,彷彿事不幹己。

  她斂眼,因為這句補充,淡淡地笑。

  「夫君如何看不出來?」她大膽問。

  本不該問,她明白,但她就是忍不住想問。

  他抬眼看她,一笑。「娘子以為呢?」

  「夫君瞭解邵姑娘?」她說。

  「看清一個人,不一定要瞭解。」

  「也對。」她同意。「見微知著,賢者依止,往往第一眼便能識人。」她說。

  他隨手翻閱,見到刊本末後一篇文章,再細心閱讀起來。

  「這篇評論文征明,署名意姑娘的文章,倒是有點意思,值得一讀。」他說。

  意濃屏息。

  他指出的,竟是她所寫的文章。

  「妾身糊塗,夫君是否可以明示,此篇文章如何值得一讀?」她屏息問。

  「義理通暢,看似平常,然論起文征明的好處,溫厚純善,不標榜驚世駭俗、特立獨行的思想,卻句句有情、字字動人,令人反省思考後,身心能漸得安穩,此篇文章大器宛然,實在是佳作!難以想像,它竟然出自於女子之手。」

  她瞪著他,看了久久。

  耳邊仍迴盪著他的評論,許久不散……

  一股濃稠又委靡的酸意,竟漸漸浸潤了她的胸口,令她心折。

  他雖言簡意賅,卻分析得精妙深刻,一直理解到她的文心深處……

  他已經深深打動了她。

  「夫君所言有理。但是,無論如何,邵姑娘所寫的文章亦文采動人,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她回過神,再提邵蘭。

  「是嗎?」婁陽斂下眼,沉吟半晌,笑得玩味,突然反問她:「我看你就乾脆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這麼積極的跟我推薦邵蘭,又是什麼目的?」

  她一愣。

  料不到他竟然如此直截了當,突然戳破她的意圖。

  「我,」她喉頭蹇澀,戒慎地低聲問他:「有嗎?」

  「你,」他撇嘴,目光犀利地直視著她:「沒有嗎?」

  她停滯了半晌。

  「夫君多疑了,妾身何必與您推薦邵姑娘?」片刻後,她才能勉強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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