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困惑地看向他,而他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雙眸深處彷彿有兩簇火花在閃耀,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著,她急忙將目光轉到船舷外。
是的,就是因為那個原因,她才求他帶她同行。
撇開內心的異樣反應,她在心裡為自己辯護——也是因為那個原因,她才會興奮得一夜難合眼,直到天明前才睡著,害她今晨差點兒醒不來,錯失船期。
「他們讓你來?你爹爹和乳娘,那個女人——嗯,青姨,她是你的乳娘吧?」
他面色平靜,語氣中不帶絲毫怒氣或戲弄之意。
這是一張英俊的臉,雖然不能提供她安全感,卻對她有獨特的吸引力。當他用充滿關切的眼睛看著她時,她就忍不住對他說真話。「是的,我很小的時候娘就去世了,那時青姨剛好嫁給青叔,是她照顧我長大。」
「那你是怎麼說服他們讓你跟我去冒險的呢?」對這點,他真的很好奇。
「你真的想知道?」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他,他覺得那裡彷彿深得可以藏住好多東西,可又淺得隱藏不了任何情緒。
「是的,我真的想知道。」他對著那閃亮的黑瞳點點頭,發現自己對她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她出乎意外地歎了口氣,皺著眉頭道:「希望我告訴你以後,你不會認為我是個壞姑娘,雖然我確實很不孝。」
看著她皺成一團的小臉,他很想笑,卻嚴肅地說:「我保證不那樣認為。」
「我告訴爹爹我們不是冒險獨行,還有嚮導帶路,路上會很安全順利,還說三個月內一定買回步日茶,保證能給茶舍和茶行帶來更多的生意。」
「這樣,你爹爹就同意了?」他不相信地問。
她的神情變得不自然起來,拉扯著平整的衣袖。「當然……不是這樣的。」
他不願放棄陷她於窘境的樂趣,目光如炬地追問:「那你是怎樣做到的?」
「我說如果我離開家幾個月,他和青姨就可以享受兩人生活,不需要再為了躲開我而偷偷摸摸的……唉,你不要再問了,總之我讓他們難堪,讓他們顧不上再反對我,還對我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對了。現在,你要罵我,還是笑話我?」
「我既不會罵你,也不會笑話你,我只想知道,你希望他們成親嗎?」
她的頭猛地抬起看著他,而她眼裡的茫然讓他感到心痛。「我不知道。雖然我不記得我娘了,可是我記得青叔,他對我很好,對青姨也非常好,如果青姨變成了娘,我會覺得對不起青叔……他們,爹和青姨怎麼能做那樣的事呢?」
痛苦和煩惱明顯地寫在她的臉上,那小臉上的每一道皺褶都拉扯著他的心,讓他很想熨平它。而這樣的感情衝動,對他來說是非常罕見的。
「你愛你爹爹和青姨嗎?」
「他們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當然愛他們。」
「那你願意看到他們快樂嗎?」
「願意。」這是真心話,每當爹爹或者青姨不開心時,她的心情也會很鬱悶。
「那麼讓他們自己做決定吧。」他勸導她。「他們是孤獨的成年人,知道自己要什麼。」
小珚不語,望著河水回味著他所說的話,想起自己第一次發現爹爹與青姨親熱時的震驚與厭惡,以及從那以後對兩個心中有愧的大人的種種刁難,還有昨晚當她以此要挾他們放她遠行時,爹爹和青姨臉上露出的複雜表情……
所有的一切糾纏在心裡,她想不通,也弄不懂,沮喪地發出一聲不知說過多少次的詛咒:「該死的,他們為何要那樣?!」
「不必咒罵,等輪到你時,你會明白原因。」他冷靜的聲音刺激著她。
「輪到我?」皺眉看著他,她的心情更亂更糟了。索性轉開眼誰都不看,空下腦筋什麼都不想,她緊抱著曲起的雙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眺望著晴朗的天空和百舸爭游的河面。
謝志寧也不打攪她,從懷裡取出一張畫在羊皮紙上、不怕水浸的地圖,這是一張他早已熟記在心的路線圖,是他在何不群的指導下繪製的。這幾年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他總是隨身攜帶著這張圖,有空就拿出來看上幾遍。
圖上的每一點、每一線都關係著他此行能否成功,所以他不敢掉以輕心。
「那是什麼?」看到畫得密密麻麻的圖,小珚拋開煩惱湊了過來。
「路線圖。」他說:「如果追不上嚮導,我們就得靠這張圖指引了。」
小珚看不懂那張圖,轉而問:「嚮導是誰?他為何沒有等你?」
「本來我沒想要現在就動身,因臨時把計劃提前了,未能及時告訴他。」謝志寧收起地圖,把自己與何不群的友情以及後來發生的事擇其要點告訴了她,卻隻字未提自己與長安謝氏黃酒的關係和為何突然提前動身的原因。
「這麼說,那位馬幫大鍋頭是走陸路離開杭州的,對嗎?」
「沒錯,是這樣。」
「那你不必擔心,他比你只早了兩日路程,一般情形下,水路比陸路快。馬幫馱著貨物走不快,我們能趕上他們。」
「但我們這一路去可是逆水行舟啊。」
小珚搖頭道:「不礙事,現在正是春汛期,船吃水好,走得不會太慢。」
她的話讓謝志寧暗自驚異。「你怎麼知道這些?」
「你以為只有你常年在外面走動嗎?我也常出外買茶呢。」她得意地對他說。「況且你別忘了,茶鋪是彙集各類人物的地方,我可以從不同人的談天說地中學到很多東西。」
「沒敢忘。」他開玩笑般地說,隨即又問。「你真的常出門嗎?」
「當然。」她聲音輕快,眼中不再有陰霾。「小時候,每年收茶旺季,我爹爹和青叔、青姨都帶著我去茶山幫忙,長大後,我大多獨自外出收集好茶。」
「你去過很多地方?」
「是的,著名的茶山我差不多都去過,還去過長安呢。」
「喜歡長安嗎?」他問,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近近地看著她,聽她說話。她率真的語氣和靈活的眼神能讓人覺得陽光特別美麗,天地特別溫暖。
「喜歡,那樣繁華的京城誰不喜歡?」小珚稱讚著,又補充道:「不過長安城的茶鋪過於粗糙,不如江南茶鋪有情調。」
「那你何不到長安去開間江南情調的茶鋪?」
她立刻開心地說:「也許有一天我會,而且我相信生意一定會很好。」
「我期待著那一天早日到來。」
他的表情十分平淡,可是他注視著她的眼眸深不可測,有種壓迫人的力量,每次與他對視,她就覺得呼吸困難。
她轉開眼睛,略帶羞澀地問:「你真的很喜歡我煮的茶,是嗎?」
「是的,很喜歡。」
「那你等著,我去給你煮來。」
她興致高昂地從他身邊的包袱裡取出必要的茶具,再取出一隻鐵盒。
「你知道哪裡能找到火嗎?」他問。
「當然,我很熟悉船。」她對他笑笑,捧著那堆東西朝船首走去。
看著她靈巧的背影,謝志寧露出滿足的笑容。
初見小珚時,他並沒有特殊感覺,只是對她的茶藝印象深刻,可是當她為了捍衛她的茶品而怒氣騰騰地訓斥他、誤會他,還想將他趕走時,他對她有了不同的感覺,那感覺太特別了,彷彿是失落已久的珍寶忽然被尋到,有種貫穿全身的欣喜和寬慰。特別是聽到她頭頭是道地說著茶經,看著她輕巧優雅地煮茶時,他的心霍然亮了,這正是適合他的女子,是他的同道人,於是他未經深思就決心把她帶走。
毫無疑問的,第一步他成功了。利用她愛茶、渴望品好茶的心理,他以當今最好的步日茶為誘餌,引她上鉤,終於將她帶離了家,與他結伴探訪久負盛名的茶馬道。下一步,他將贏得她的芳心。
他知道自己的作法完全不符合禮數,可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只要認定的事,他一定會去做,他相信自己的選擇和判斷絕對沒錯,小珚是屬於他的,因此,他沒有理由放走她。
前艙飄來茶香,他從甲板上站起,沿著她剛才走過的路走去。
這是一條運送綢緞布帛到京口去的商船,船主與兩個兒子和懷有身孕的妻子以船為家,底艙裝貨,主艙住人和載客,生活簡樸卻安適穩定。
當他循著茶香找到爐子時,船主的妻子正邊飲著茶湯,邊稱讚小珚的手藝。看到他來,那個女人連忙挪動笨重的身軀想讓座給他,但被小珚攔住。
「大娘無須拘禮,我家大哥只是尋茶來了,這碗茶湯留給你飲用。」她指指女人身前的茶碗,再用眼神示意謝志寧隨她離開。
其實根本不用她示意,謝志寧在看到那個女人大腹便便時,就已經停在了船艙口,此刻更是退到了甲板上。
「大娘快生產了,男人還是迴避著好。」走回他們暫居的後艙時,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