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長泰沉聲叫住他,「慢著!」他比喻子懷年長五歲,生了一張方正的臉,為人老實,平時寡言沉默,鮮少發脾氣,然而一旦動怒,就連他那潑辣的妻子也會嚇住,不敢再多言,此時他那張方正的臉上正流露出一股怒氣。
喻子懷腳步略頓,回頭看向他,「大舅子有何事?」
「你對晴娘做出那種事,還有臉叫我大舅子,你這聲大舅子我可消受不起!」
羅長泰張口怒斥,接著質問他,「你說,咱們晴娘哪裡不好?你竟不要她!」他是個老實人,即使動怒也拙於言詞。
先前妹妹被喻家趕回來時,他沒能力幫妹妹去向喻家討公道,心中一直有愧,尤其想到當年若非是為了要籌措他迎親的聘禮,爹娘也不會將妹妹賣到喻家去,因此更覺得對不起妹妹,正巧在這裡遇上喻子懷,他這口氣忍不住便朝他發洩出來,決心要為妹妹討個說法。
羅長明比兄長會說話些,見自家大哥指責喻子懷,也幫腔罵他,「就是呀,咱們晴娘那麼好的姑娘,八歲就進了你們喻家,任勞任怨的服侍你爹娘,結果你有了新人就拋棄一同患難過的糟糠之妻,你還是人嗎你?」
喻子懷被兩人交相指責,沒有辯解,只沉著臉說道:「這事是我對不起她。」
羅長泰替妹妹抱不平,「你一句對不起就能抵消晴娘這陣子所受的委屈嗎?你可知道她被你們喻家趕回來,受了多少人的冷嘲熱諷,人人都說定是她不守婦道,做了什麼失德的事,才會被喻家給休了!」
「我沒休她,我當初與她是和離。」喻子懷試圖解釋。
「那有何差別,她都是被你們喻家給趕了出來,在別人眼裡,她就是被休的下堂妻,名聲都沒了。」提起這事,羅長泰憤怒得面紅耳赤。
見兄長這般斥罵喻子懷,羅長明也不落人後,「沒錯,咱們晴娘這陣子受不了村子裡那些閒言碎語,平時連門都不願意出了,鎮日把自個兒關在房裡,以淚洗面、夜夜啼哭,整個人消瘦得不成人形。」
他說完這話,發現自家大哥和喻子懷都以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鎮日以淚洗面?瘦得不成人形?喻子懷忍不住懷疑他說的人是羅晴娘嗎,他才甫離開羅晴娘那裡,可不覺得她消瘦得不成人形,且從她溫靜淡雅的神情中,他也看不出她夜夜啼哭、以淚洗面的模樣。
反倒從她與東蓮的談話中,覺得她性情豁達淡然、心胸開闊、通達事理,是個難得一見的靈慧姑娘。
這樣的她,他先前竟絲毫不知,反倒以為岑雲虹那副知書達禮、大家閨秀的模樣,才是聰慧得體,能配得上他的女子。
結果證明他是瞎了眼迷了心,才會瞧上那樣的女子!
羅長泰不知道妹妹是否夜夜啼哭,但他至少能看得出來她並沒有消瘦得不成人形,這陣子臉蛋比起剛回來時還略略豐腴了些。
須臾,羅長明也發覺自個兒似乎說錯了話,方纔他說著說著便掰扯起來,想把妹妹說得更淒慘些,好讓喻子懷感到內疚,這會兒他試著把話給圓過去。
「總之,晴娘回來後鬱鬱寡歡、愁眉不展,這一切全是拜你所賜,我好好一個妹妹嫁給你,你沒能善待她,還為了個女人休離了她,你說你對得起她嗎?」
「沒錯,是我負了她。」喻子懷坦承,也不去糾正休離跟和離的問題了。
羅長明罵上癮了,還想再說什麼,羅長泰攔住他,「你承認是你對不起晴娘?」
「那件事確實是我做錯了。」但如今他縱使後悔,也無法補償她所遭受的傷害。
見他認錯,羅長明連忙追問:「口說有何用,你打算用啥來彌補咱們?」同老實的兄長不同,他心眼較多,盤算著是不是能趁這機會從他那裡撈來一筆銀子。喻家可是蘭河城的首富,坐擁好幾座礦山,跟他討要千兩銀子應當不成問題。
有了銀子,他們一家子便可以一輩子不愁吃喝,也不用再每日辛苦下田種莊稼,可以僱人來替他們耕種,還可以買幾個傭人回來服侍他們一家子。這麼一想,他兩眼發亮,彷彿盯著金雞母一般,兩隻眼睛牢牢的盯著喻子懷看。
喻子懷從他那毫不遮掩的神情裡瞧出他貪婪的心思,換作以前,要他拿出幾千兩來他眼也不會眨一下,可如今他身上勉強只能湊出幾枚碎銀。
原本他身上帶著錢袋,但他醒來後便已不見,以晴娘的性子,是不會隨意動他身上的物品,她沒提這事,那錢袋定是在遇到她之前便已不見了。
因此此刻他是一兩銀子也拿不出來。
聽見弟弟的話,羅長泰喝斥了他一聲,「他沒欠咱們,他欠的是晴娘!」
兄弟多年,他哪裡會不瞭解弟弟那點小心思,羅家這些年來能有如今的好日子可過,說到頭來還是多虧了喻家。
若不是喻子懷能幹,掙得那麼龐大的家產,晴娘也沒能力幫扶娘家,因此羅家能有今日的一切,還得多謝喻子懷,現下能有幾分薄產,他已很知足了,不敢再貪墨喻子懷的財物,他唯一的希望是妹妹能有個好歸宿。
羅長泰神色肅然的看向喻子懷,「你若真覺得對不起晴娘,有心想彌補她,就再把她娶回去,好好待她。」他認為如此一來便能挽回晴娘的名節,也能讓晴娘再有個依靠。
聞言,喻子懷有些錯愕,「再娶回她?」
「沒錯,這樣一來,就能證明咱們晴娘沒有失德,往後你別再虧待她,這就是最好的彌補了。」
喻子懷怔楞了須臾,宛如被人當頭棒喝,他喃喃自語,「沒錯,我該再娶回晴娘!」以前是他瞎了眼不知晴娘的好,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該再錯過她。
這麼一想,他猶如吃了千年人參,一掃頹喪的神情,神采煥發,連眼神也重新有了光彩。
他神色激動的拍了羅長泰的肩膀好幾下,「大舅子說得對,我要重新再娶回她,彌補她所遭受的一切,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待她,再也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沒想到喻子懷不僅沒反對他所說的,還極力表示贊同,羅長泰不禁楞楞地看著他。
「你可是認真的?你真要重新再娶回咱們晴娘?!」
「若是大舅子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喻子懷說著便抬起手來,指天立誓,「我喻子懷今日在大舅子面前,承諾要再娶回下堂妻子羅晴娘,若有違此誓,就教我不得好死!」
「夠了、夠了,我相信你就是。」羅長泰高興的扳下他的手,接著心急的催促他,「那你快回去,找人挑個吉日,來迎娶咱們晴娘。」
聽他這麼一說,喻子懷先前那激動的神色,猶如當頭被人澆了盆冰水,思及他如今的處境,不由得訕訕道:「這事暫時還得緩一緩。」
「你誓言都立了,還緩什麼?難道你方纔所說全都是詣我的?」羅長泰那張方正的臉佈滿恚怒。
一直被晾著的羅長明也搭腔,「沒錯,你可是親口發過誓,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我沒有要違誓,我只是說暫時得緩一緩。」
羅長泰不滿的質問他,「要緩到何時?你要有誠意,就給我拿個確切的日期出來。」
喻子懷被他給問得答不出話來,以他現下的處境,他哪有能力迎娶晴娘。
就在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羅晴娘與東蓮恰好找來了,見他與自家兄長在一塊,她上前問道:「大哥、二哥,你們怎麼同子懷哥在這兒?」
「咱們從田里回來,剛巧遇上。」羅長泰答道。
喻子懷朝羅家兄弟倆說:「我有話想跟晴娘說。」
羅長泰心忖他約莫是想對晴娘說要再迎娶她之事,面帶笑容點點頭,拽了二弟暫時先站到遠處去,也拉著東蓮一塊過去。
羅晴娘不知他要說什麼,有些好奇,「子懷哥想說什麼?」
喻子懷目光灼灼的望住她,思及適才向羅家兩兄弟所承諾的事,他心緒一陣激盪,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脫口而出,「晴娘,嫁給我!」
羅晴娘眨眨眼,懷疑自個兒聽錯了,「你說什麼?」
他神色無比認真的再說一次,「請你再嫁給我,往後我必不會再辜負你。」
她沉默半晌,默默從他手中抽回自個兒的手。
遲遲等不到她的回答,喻子懷有些焦急,催問:「怎麼,你不願意嗎?」
她神色溫靜的望著他,啟口問道:「子懷哥,潑出去的水,可能再收得回來嗎?」她是不怨他,但先前對他的那番情意,在他為了岑雲虹趕她離開喻家時,便已被他親手所毀。
那些情意是從她八歲那年開始,在她心中一點一滴滋長茁壯、蘊養了十幾年,已在她心頭盤枝錯節,蔓延到身體的每個角落,也因此那些情意在當初被他狠狠剝落時,她的心痛得幾乎要碎裂開來。
剛回到村子裡的頭幾晚,她夜夜躲在被褥裡,捂著嘴痛哭,心口上那血淋淋的傷疤,現在才終於不再汩汩流血,緩緩結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