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岳對我有恩,如同我的生父。」他咬牙冷聲再說。
「我知道。」公孫明德點頭,但仍不肯讓步。「可是,要是羅爺有靈,絕對也會要你先護住羅夢,再替他報仇。如果,讓無憂王逃去,必然會立刻興兵攻來,你我之局尚未完布,一旦開戰,京城必定也會遭殃,你難道要置羅夢剛剛喪父,又要陷於戰火之中?」
這些話,狠狠戳在沈飛鷹心上。
羅夢含淚悲泣的小臉,在眼前浮現,像是己烙進他心裡。
高大的男性身軀轉過身去,看向亮著燈的客棧、看著她所在的那問房,薄唇一抿,怒氣頓詩收斂下來。
他知道,公孫是對的。羅岳要是有靈,必定也要他先保護羅夢。
不僅是羅岳,就連他也不會,讓她再受創傷。
「你要我怎麼做?」他終於理智的問。
「等。」
這次,沈飛鷹沒有說話。
「我不是不讓你報仇,你知我倆這局棋,己快到了最後,只要等棋子都走到定位,屆時便能讓無憂王自個兒走入局棋裡,到時我必會陪你一同,手其首,以慰羅堂主在天之靈。」
「好。」沈飛鷹深吸口氣,拉回視線,作出決定。
「我等。」
第9章(1)
黑紗白麻,在羅家府邸鋪天蓋地。
滿屋滿府的鎬素、一張又一張被焚燒的冥紙,都是道不出的哀慟、說不出的苦楚。天候明明是暖的,出入府裡的每一個人,身與心卻都是冷的。
佈置聖麗的靈堂,供奉著羅岳的牌位,前來捻香的商家、官家與江湖人士絡繹不絕,全為羅岳的驟死而訝異,因為羅岳身前重義,受恩者無數,哭進門又哭著離開的人,就佔了六成以上。
遭逢堂主慘死,鏢師們內心傷痛,卻還能在沈飛鷹的指揮若定下,依序出鏢行運,沒有任何耽擱,更無半點差池。這也向世人昭告,羅岳雖死,但大風堂聲名不墜。
領著鎮遠堂的鏢師,千里迢迢的從南方趕來,以為能緩解燃眉之急的程鶴,到了羅家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多慮,沈飛鷹的安排全無漏洞,一手經營鏢局,還能將喪事辦得隆重,不需要旁人插手,更不需要協助。
白髮蒼蒼的程鶴,這才放了心,到靈堂上放聲大哭,還一邊哭,一邊罵,哭得厲害,罵得更厲害。
「姓羅的,你這傢伙,怎麼會笨到被人害了?」程鶴哭得老淚縱橫,指著牌位直罵,硬朗的身子晃動不已。「笨啊笨啊、蠢啊蠢啊,你不是該要禍害遺千年嗎?你活著的唯一用處,就是好好疼寵羅姑娘,怎麼能被害死,害羅姑娘傷心呢?」
對於羅岳,程鶴向來大嚷大叫,只稱姓羅的;對於羅夢,他卻好聲好氣,從來不敢揚聲,還尊稱為羅姑娘。
白髮豪俠的一番哭罵,又讓人們紅了眼眶,各自低下頭,落下幾滴難忍之淚,把身上干麻衣都染濕了。
整整罵了將近一個時辰,總算稍稍恢復的程鶴,伸手抹了抹淚水,才抬起頭來,看著從頭到尾都站在一旁,全身鎬素的羅夢,心疼得都快碎了。
「羅姑娘。」
程鶴含著淚,上前小聲的喚著,以為遭逢喪父之苦的她會哭、會喊、會求上蒼。
但是,羅夢卻動也不動,雙眼直望前方,像是瓷做的美人像,連肌膚都透著蒼白,本該紅潤的唇,更是沒有任何血色。
「羅姑娘?」程鶴又喚,小心翼冀的靠近,赫然發現,她就連呼吸都是好輕好輕,不由得心急如焚。「羅姑娘,你別這樣,倒是說說話啊!瞧你這樣,程某的命也要沒了!」
一旁,傳來沙啞卻理智的聲音。
「程堂主。」
程鶴把注意力,都放在羅夢身上,又不敢去碰,聽得叫喚連頭都沒轉,直接大聲喝叱——
「別吵!」
尋常人被他這麼一吼,八成就要昏倒,對方卻不驚不懼,別說是昏倒或逃走,就連語調都沒變。
「程堂主。」
怕再大聲點,會把眼前的羅夢,給吼得碎了,程鶴惱怒轉頭,正預備伸出手去,直接捏斷對方的脖子。但是,鐵掌才探了一半,瞧見出聲的人是誰後,程鶴立刻斂下怒火。
「啊,是你是你,沈飛鷹!」他急忙喚著,改捏為拉,拉著眼前的絕世才俊幫忙。「快快快,你替我喚喚羅姑娘,她喜歡你這麼多年,旁人說的話聽不進去,但你說的話肯定能入耳。」
看著身旁的羅夢,沈飛鷹黑眸黯淡。
自從羅岳暴斃後,不過幾日的光景,她愈來愈是憔悴,讓人人瞧著都擔心。她披麻戴孝,每日都會走到靈堂來,卻總是站在那裡,不論來者何人,都是一動也不動。
那雙眸子,望著羅岳的牌位,不曾轉開。
他深吸一口氣,如程鶴所願,更是稱了自個兒的心意,低聲的在她耳畔叫喚,試圖讓她回過神來。
「大小姐。」
她毫無反應。
「大小姐?」即使是他,竟也喚不回她。
「她怎麼還是不說話?啊?啊?」程鶴急了,幾乎要去拔頭上的白髮,更決定沈飛鷹要是不能喚回羅夢,這靈堂裡頭所有人的頭髮,都要被他拔個精光。
「姓羅的傢伙信你,我也信你,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不理會程鶴的催促,沈飛鷹的心裡,其實比所有人更焦急。
他連日忙碌,幾乎不曾休憩,更別說是睡著,心中卻始終擱不下憂慮,如今發現連他的呼喚,也不能讓她回神時,表面鎮定的他,其實己經駭得肝膽欲裂。
羅岳死了。
但是,羅夢的心神,絕對不能隨父親而去一因為,他需要她!要是世上沒有了她,他也不能活。
因為擔憂太深,沈飛鷹再也不管,任何阻攔在兩人之間的人與事、計劃、任務或盤算,全無顧忌的喚出,藏在神魂中的呼喚。
「夢兒?」這是第一次,他這麼喚她。
僵立不動的人兒,因為這熟悉的一次呼喚,終於稍稍有了反應。那反應非常細微,僅僅是指尖的微顫,卻逃不過兩人的注視。
「太好了,再叫、再叫!」程鶴催促著,老目含淚,險些又要哭出來。
沈飛鷹定了定神,稍微蹲低身子,黑眸直視著她的雙眼,柔聲再喚了一次。「夢兒,來。」
他要她回來,回到他的身邊。
慘白的雙唇,無聲抖顫,半晌之後,才吐出一聲微弱低語。
「爹爹……」
只有爹爹,會這麼喚她。
沈飛鷹聽了,縱使心痛難忍,卻還是必須要忍。「夢兒,我不是堂主。」最殘酷的事,非得由他來開口。
因為,他是如今靠她最近的人。
羅夢似懂非懂。
「不是爹爹?」那麼,爹爹在哪裡?
茫然的雙眸,漸漸有了光亮,緩慢的搜尋四周,不論找了多少次,就是見不到爹爹的身影。最後,她只能看向,耐心在身前等候的男人。
「爹爹呢?」她問。
「堂主他走了。」
「走?」
起初,她彷彿還不明白,視線又轉回牌位,再看向沈飛鷹,反覆了數次,然後非常非常緩慢的,再低下頭來,望著白晰的雙手。
她的雙手早就被洗乾淨了,再無半點髒污,但是記憶洗不去、忘不掉。她記得雙手曾撿過,被烈火燒灼過後,枯脆的殘骨;被換過的白裙上,染過滲入布料,無論如何都揉洗不去的骨灰。
她喘了口氣,然後,再喘了口氣。
淚水,終於又滑落,她那似乎己哭干的眼。
清醒過來的羅夢,顫顫的抬起頭,在沈飛鷹的攙扶下,伸手探向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牌位,聲如泣血的出聲,讓聞者無不涕淚沾襟。
「爹爹!」
她哭、她喚,但牌位無情,動也不動。
最後最後,哭聲低微,虛弱不己的羅夢,只剩硬咽的吸泣,嬌小的身子始終被環抱在沈飛鷹懷中。
他始終屹立不動,以身體作為她的倚靠、以雙手環抱她的身子,任她盡情哭泣,也強過她再像個瓷娃娃,面無表情的站著。
冥紙飛舞,撩起星火,一次又一次,飛揚在靈堂中。
哀傷的日子度日如年,苦苦的熬了幾日,轉眼明日就是羅岳的公祭。
直到這一天,都已經二更了,沈飛鷹才將事情打理妥當,有時間返回院落,在明日公祭之前,稍微睡上幾個時辰。
只是,踏入院落之前,他還是習慣的先抬頭,看向緊鄰相依的那間精緻院落,看看羅夢是否己經熄燈。
她的屋裡,燈還亮著。
知道她還沒睡,更從白秋霜的嘴裡,聽到她沒有進食的消息。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他就想去勸,但是諸事繁雜,他實在抽不開身,只能擱在心上。
想到這裡,他調轉方向,不回自個兒的院落,反倒朝羅夢的屋子走去,每一步都踩得又沈又穩,沒有半點遲疑。
這幾日來他忙著,卻也想得很多。無憂王的魔掌會探向羅岳,代表著一個警告。警告他這個公孫明德的好友,往最壞的方向去想,就是無憂王己經知道,他們計劃許久的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