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我的女兒快樂……我要她幸福……
他交代的,不是命令她能不能與誰在一起、可不可以生下小孩,是只要她快樂就可以了,會不會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會不會使杜家蒙羞,一點都不重要。
「爸——」她脫口喊了出來。
許多年了,她不曾再喊過這聲稱呼,她不曉得他聽見了沒有,唇畔帶著一抹好安詳的笑容。
醫護人員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她什麼也感受不到,麻麻木木地坐在急診室外,杜宛儀伸手緊緊抱住妹妹,心疼她臉上彷彿找不到路回家、迷茫空洞的神情。
直到凌晨,杜明淵與世長辭。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她怎麼也無法接受,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二十四小時不到,便成了毫無生命跡象的遺體,如此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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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淵辭世,她留下來打點喪禮事宜。名分上,她終究還是杜家的女兒。
父親頭七那日,她在靈堂前守靈,杜宛儀來到她身邊,輕聲說:「有些事情,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她遞出手中厚厚的牛皮紙袋。「這些是從爸書房的保險箱裡找到的,保險箱密碼是你的生日。」
正欲往旁邊擱置的手一頓,她收回手,抽出裡頭的物品。
很厚一疊,是她小時候得過的獎狀,成績優異、演講比賽、運動會冠軍、甚至連全勤獎狀都在。那時,他總是只瞄一眼便往旁邊擱,她以為這些獎狀早扔了,沒想到保存得這麼好,厚厚一疊,像是對這個女兒極引以為傲……
一張不屬於獎狀的紙張飄落地面,她伸手拾起,怔住,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意外嗎?我也是。原來爸爸早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就悄悄做過親子監定,你是杜家的女兒,貨真價實。容姨是個糊塗媽媽,連女兒是誰的都弄錯了,連帶地我們一群人也跟著錯了三十二年,只有爸爸,從一開始就知道事實。心心,你是爸的女兒,我的妹妹。」
「那為什麼……」他不說,還對她這麼冷淡?他就這麼恨媽媽,連帶恨起她,不願承認有這個女兒嗎?
「我想,應該是又愛又恨的矛盾心情吧!你長得太像容姨,爸也是驕傲的男人,他全心珍愛卻背叛他的妻子,以及口口聲聲說孩子不是他的那種羞辱,他也很難釋懷。你說,在人前,他還能拿什麼態度面對你?」
抱著她親親愛愛地瞅兩口,喊著『寶貝小公主』嗎?怎麼可能!
淚水一滴又一滴掉落在監定證明上,一直以來面對杜家人的自卑與羞慚,在淚水中蒸發。
是釋然,也是驕傲,她是杜家的女兒,她有一個好了不起的父親,她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就算被父親怨恨,那也沒關係了。
杜宛儀張手擁抱,收容妹妹的淚水。
父親中年得女,一定會把她寵到骨子裡去,本該是個幸福的小公主,卻被命運擺了一道,讓她承受這麼多不公平待遇,她當姊姊的怎麼會不心疼?
「心心,爸其實很愛你,只是說不出口。以前,他常常一個人在書房裡獨處,不讓任何人打擾,有一次,我看見他帶著微笑,翻看你小時候的照片。
「這裡頭有一本手記,我翻了前面幾頁,我想,那是他要留給你的,不方便再看下去,裡面都是爸爸來不及對你說的真心話,你可以慢慢看完它。我不希望你心裡埋怨爸爸,他也有他不為人知的無奈和苦處。」
杜宛儀摸摸她的發,到一旁燃燒紙錢。
她安靜地蜷坐一旁,一字字看得仔細,想知道父親那些來不及對她說的話究竟是什麼?也許,一直都不是恨……
他說,我只要我的女兒幸福……
淚水不聽話地湧出,她用手背抹掉,堅持看清每一字、每一句。
她談的人生第一場戀愛,原以為他早就不記得那個被他反對過的人,沒想到他還記得女兒的初戀叫徐靖軒。
就連後來的每一段,他都知之甚詳。
他不准她與徐靖軒往來,不是否決她的人和眼光,而是心疼她,憤怒那個男人如此對待她。
他不要他的女兒受委屈,和一個無法全心全意對待她的人在一起。
以為不被在乎的同時,她的父親其實一直默默關注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請徵信社調查那些她交往中的對象,就怕對方人品不佳,女兒會吃虧。
男友出軌被她發現,是父親煞費苦心的安排。
那些歷任男友的劣根性與缺點,早在她還看不清真相時,閱人無數的父親就已先一步看透,總是用盡辦法,讓她瞭解她與這些男人的問題在哪裡。
自從第一次,用錯了方法逼她和徐靖軒分手後,他開始懂得換個方式來關心女兒,即使不被她瞭解。
寶貝啊,你看男人的眼光有點糟糕呢,不是腳踏兩條船,就是別有心機想舉附你身後的杜家小姐身家,再不然就是脾氣暴躁、大男人、玩愛情遊戲……最誇張的是那個有未婚妻了你還不知道的混帳男人!
你怎麼跟你媽媽一樣呢?一遇到愛情就昏了頭,什麼都看不清楚,真是傷腦筋。
唉……我明明替你算過命,命理師說這個名字的筆劃配合你的命格是大吉人利,餘生必有後福,怎麼替你取了這個名字,你的命還是這麼苦呢?
一路看下來,你第一次的眼光還比較差強人意,雖然我到現在還是很氣他當年的事,可是這十年看下來,只有他心意堅定,始終在原處等你,也算是世上少有的專情了。
心心,相信爸爸的眼光,我觀察了他十年,他是真心愛你的,既然都回到他身邊了,我相信你心裡還是在意他的,如果還是只有他才能給你幸福,那就放手再試一次,這一回,爸爸認同你的選擇。
宛儀說,你很害怕,但是心心,爸爸要告訴你,最糟不過就是這樣了,杜家的女兒要勇敢一點,去告訴他,你有了他的小孩,我相信這一次他不會再讓你傷心。要是他敢再說不要小孩的混帳話,那你就直接賞他一巴掌,然後回家來,爸爸讓你靠,一個小孩而已,我們杜家養得起,沒什麼好怕的,知道嗎?
一字一句,都是最深切的叮嚀與牽掛,她看見了一名為人父親者,對女兒的用心良苦。
原來,她的父親很愛她,只不過太多的外在因素,造成他們父女之間的距離,她不願靠近、他也不知如何表達。
她合上手記,緊抱住父親遺物,無聲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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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靖軒看到新聞了。
杜明淵意外驟逝是大新聞,這幾日各家報章雜誌都大幅報導此事。
『商場上的鐵腕硬漢,回歸家庭後的慈祥父親』——這是某本商業週刊的大標題。
內容除了描述他在事業上的成就,同時也報導了前後兩段婚姻,並且大篇幅地描寫他如何扮演為人父的角色,一篇由他生前手記節錄下來,寫給小女兒的溫馨家書,連他看了都心酸動容。
一直以來被放逐在三不管地帶的異姓女兒,竟是在杜明淵死後才被正名,承認她舉足輕重的地位。
甚至有媒體猜測她能繼承多少遺產,評估她一夕暴漲的身價。
他關心的卻不是這種八卦議題,而是宛心看到這些,會有多難過?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被杜家重視的恥辱,卻在父親死後才知道,自己其實是被深愛的,那種錯失的遺憾與傷痛,她可以承受嗎?
她嘴裡雖然不說,但心裡比誰都在乎父親。
今天杜明淵舉行公祭,許多政商名人前去弔唁,他由轉播的新聞中,看見她蒼白空茫的臉容,靜靜佇立角落、纖細憔悴的身形緊緊揪著他的心。她真的瘦了好多……
當晚,他失眠了。
前一波寒流剛走,又一波冷氣團壓境,躺在怎麼也睡不暖的被窩裡,他整晚翻來覆去無法安睡,幾次想撥個電話問候,又自覺毫無立場。她看起來一副急著和他斷得乾乾淨淨,再無牽扯的樣子,他沒有麻木到察覺不出來,如果他的存在讓她如此困擾,是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他說過會在這裡等她,如果她需要他,會知道怎麼找他的。
他坐起身,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二點整了。
走出房門,倒了杯熱茶,習慣性又推開落地窗,站在那個固定的方位向下看,明知道等的那個人不會來,但是心緒浮躁時,總是會這麼做——
他倏地一愣,又將視線拉回原處。
掛心了一晚的容顏出現在眼前,街燈下的她正仰首,目光與他交集。
他不曉得她看見他沒有,那一刻完全無法多想,轉身抓了鑰匙便迅速飛奔下樓。
「宛心!」入了夜溫度更低,她的臉頰、雙手凍得幾乎沒有溫度,他急著來到她身邊,以掌心挲揉,傳遞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