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開心,只是……覺得奇怪。」她揚起薄染霞色的臉蛋,瞅著他。「自從當上太子後,你的想法與行為似乎改變了許多。」
他一哂。「自然是要改的,今時今日,我的身份不同往常,如今我可是東宮太子,聖國的王儲,自當謹言慎行,以免令人抓著把柄。」
她微訝,不覺看了看身後,確定隨從們聽不見,才壓低嗓音問道:「你的意思是真雅或德芬很可能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狀嗎?」
第一個想告狀的人,可不是他那兩個妹妹。開陽嘲諷地尋思。
「難怪了。」采荷若有所悟。「難怪今日我回娘家,爹爹和爺爺會說那樣的話。」
開陽一凜,他正欲向她打探呢,她自己提起最好不過了。
原先他有意陪她一同回娘家,見見岳丈及相國大人,好探聽一點消息,但恐怕希蕊王后於相國府內耳目眾多,仍是決定作罷。
從前他未曾造訪過妻子的娘家,值此敏感時機,貿然前往,反而啟人疑竇。
「你爹跟爺爺他們說了什麼?」他假作漫不經心地問。
「他們說最近朝廷內有些不尋常的動靜。」采荷蹙眉,娓娓道來長輩的建言。「也不知為何,似乎有人暗中對陛下挑撥,說太子交遊廣闊,恐有結黨營私之嫌,他們要你安份謹慎點,免得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是嗎?」開陽沉吟,細細咀嚼采荷話中意味。
如此看來,夏家人並末參與拔除他這個太子的秘密活動,甚至連希蕊王后一向最信任的相國大人也不知情。
約莫是希蕊憂慮夏家人若是得知內情,反過來相挺他,畢竟采荷現今可是堂堂太子妃,將來他登上王位,她也能封後,夏氏一門權勢將更加穩固。
廢黜他,對夏家及夏寶德而言,又有何益處呢?
「開陽,爹爹跟爺爺會忽然說這種話,是不是朝廷真發生什麼事了?」采荷擔憂地問。「是支持真雅與德芬的勢力不服嗎?他們想合力將你拉下太子之位?」
「你別擔心。」開陽微笑。「廢黜太子可是國家大事,即便父王再如何對我不滿,也不能輕舉妄動,我既未有失德之舉,亦無謀逆之心,那能說廢就廢呢?」
「也對。」聽他這麼一說,采荷放心了。「況且還有我表姨母站在你這邊,她一定會支持你。」
到如今,她依然身在事外,還以為她那個表姨母會幫他呢!開陽嘴角一挑,似笑非笑。
采荷凝睇他,隱約看出他神情有異,她斂眸,想了想,細聲低語。「聽說小時候你們也這樣做過……」
「做什麼?」
「像我們現在這樣,趁著夜深,提燈夜遊。」
開陽聽了,倏地凝定步履,眉宇森沉。「是誰告訴你這事的?」
生氣了嗎?采荷小心翼翼地望他。「是德芬說的。前陣子我到神殿祈福,跟她聊了會兒,她聽說我們經常夜遊,便告訴我,小時候,你們一群兄弟姊妹也曾偷偷在御花園內探險。」
他面無表情。「我倒不曉得你跟德芬感情這麼好,連這些家常瑣事也聊。」
「只是隨便聊聊而已。」采荷慌著解釋,擔心他以為她口無遮攔。「其她的事我並未多說。」
開陽不置可否,采荷偷覷他,鼓起勇氣啟唇。「聽說,是……德宣太子領著你們一群弟弟妹妹去的。」
握住采荷的手,忽然縮緊,她痛得眉尖一凜,卻沒喊叫出聲。
「是又如何?」他問話的口氣,很深,很沉,聽不出一絲情緒。
「我只是覺得你們兄弟姊妹之間,感情似乎挺不錯的,德芬還說,小時候其實你比她還……更黏著德宣太子。」話說到後來,聲嗓變得極細微,彷彿只要夜風吹得稍微強些,便會於這夜色裡黯然隱沒。
擒握她柔荑的力道又更強了,其中有幾根手指的指尖陷進她掌肉裡,剌得很疼,但她強忍著,不讓他察覺她已感受到他強烈的情緒起伏。
「你跟我說這些,有何用意?」他冷冷地問。「想打聽些什麼嗎?」
是,她的確想探問,或許這問題在這時候問很不合宜,或許永遠沒有合宜的時候,但她,無論如何也想知曉。
她揚眸,膽怯卻也堅定地睇他。「你交出去的……那所謂的證據,到底是什麼?」
他不動聲色。「為何要問?」
「我想知道。」
「你沒必要知曉。」
「可我想知道!」她強調。
他忽地怒了,瞳神變幻不定,醞釀著冰風暴,猛然甩開她的手,疾步前行。
采荷怔愣片刻,接著回頭命令那些滿臉驚愕的隨從。「別跟來!」
隨從們聽她令下,一時不知所措,杵在原地。
采荷追逐開陽,穿花拂柳,踩在石板小徑上,轉瞬間,她似有種錯覺,彷彿自己又回到多年以前,變回那個老愛纏著他的小女孩,而他對她總是不理不睬。
她以為,經過三年前兩心互許的那天後,他對她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冷漠了,莫非只是她自以為是?
若是她惹惱他了,他隨時可能將她拋下,就如同從前,如同此時此刻。
「開陽,你等等我!」
拜託,一定要等她,切莫拋下她不管,她無法承受再度遭他冷落……
采荷心亂如麻,胸臆焦灼如焚,她好慌、好急,蓮步一個踉蹌,竟咚地撲倒在地,跌得難堪。
這聲撲跌的沉響總算引來開陽注意,回頭一望,快步走來。「采荷,你怎樣?沒事吧?」
他彎身扶起她。
她搖頭,下巴撞得好疼,撞出眼淚來了,她卻不敢哭,臉蛋埋進他衣襟裡,雙手緊緊攬圈他的腰。
「很痛嗎?」他感覺到她動作蘊著驚惶,低頭想看她。「是不是摔傷那裡了?我瞧瞧。」
「我沒事,沒受傷。」她依然將臉埋在他胸膛,悶著嗓音細聲道。「我很好,你別看我。」
為何不讓他看?他皺皺眉,反倒更想瞧清楚她,她卻堅持不抬頭。「開陽,你聽找說,我以後……不會問了,你若是不高興,不想說,我以後再也不問了。」
他怔住,身軀如冰冷凝,一動也不動。
「我知道,你心裡必然有許多苦,當時會那麼做,一定有你為難之處,我只是……只是想與你分擔而已,但我不會再問了,不會再問了……」
她在哭嗎?為何他覺得自己聽到細細的哽咽?
「我不會……再勉強你了,是我不對,身為你的妻,我只要相信你就好,對吧?我會……會相信你的。」
她會相信他。
聽著她急切的表白,開陽不知該作何感想,胸海翻騰著複雜情緒。
「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他低聲問,嗓音是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沙啞。
她終於仰起臉了,容顏蒼白,明眸蘊淚,比月色還朦矓淒美的淚,牽引他緊繃的心弦。
「如果你的天地都是虛假,就讓我……成為那唯一的真實吧!」
他的心弦斷了,斷得無聲無息。
他盯著她,怔忡地、失神地,宛如無主的遊魂。「你……說什麼?」
「我願成為你的真實。」她含淚而笑,笑容美如幻夢。「所以別擔心,我不會對你說謊,永遠不會。」
她不會對他說謊,她會是他虛假的天地裡唯一的真實,她相信他。
該高興的。開陽迷濛地思忖,一枚誓言永不背叛的棋子,將自己的心毫無保留地掏出來獻給他,沒有比這更好用、更令人放心的棋子了。
他該慶幸。但為何,他的心會是這般空蕩蕩的,不著邊際?
他揚起手,撫摸她的發,撫拭她的淚,低下唇,溫柔地吻她,嘗到淚水的鹹,也嘗到一股莫名的苦澀。
「陛下,不可不察啊!」
又來了!
靖平王苦惱,揪著一雙蒼灰老眉,看著年近半百,依然風韻猶存的王后,實在拿她莫可奈何。
「你怎麼了?王后,之前極力保薦開陽當太子的人是你,現下要朕防備他的人也是你,他到底犯什麼錯了?為何你態度丕變?」
希蕊聽靖平王質疑,神色不改,偎靠在他懷裡,笑容嫣美如花,絕麗動人。「臣妾並非態度丕變,臣妾一直以來,都是一心一意為陛下著想啊!當初力薦開陽,那是因為他事孝至誠,對母妃的敬愛令人感動,況且又是聖國唯一的男性血脈,也比兩位公主年長,繼承王位有其正當性,可如今……」
「如今如何?」
「臣妾聽聞,他私下交結權貴大臣,往來頻繁,恐有奪權逼宮的野心啊!」
「奪權逼宮?你說開陽?」靖平王不以為然地輕哂。「朕倒不曉得鎮日只知鬥雞走狗打馬球的他有此等野心。」
「就算他無此野心好了,鎮日散漫遊樂,也不適合擔當國家大任。」
「可他變了啊!」靖平王蹙眉反駁。「朕聽說她近來謹言慎行,整天在家閉門讀書,比之從前的浪蕩不羈,大不相同,難道王后你毫無所覺嗎?」
當然察覺到了,開陽的一舉一動,向來在她監控之下,所以她才懊惱,這小子,怎麼偏偏在當上太子後變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