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鳴鳳隨手拿過—本奏折攤開讀,沒花太多心思在折子上頭。「留他一命當然有我的用意。」
「是為了那位恩人?」
李鳴鳳抬眸,瞧見穆無疾眼裡的透徹。穆無疾雖是他的臣子,卻如師如父,他見穆無疾的次數是見他那名太上皇親爹的千百倍之多,他從還是襁褓小娃時就幾乎是穆無疾在教導他陪伴他,他這個年稚皇帝能平平穩穩坐鎮十數年,穆無疾才是真正推手,所以他也不打算瞞他,點頭。
「是為了那位現在仍在罵我狼心狗肺禽獸不如人面獸心的救命……不,是救童貞恩人。」
莫晚艷的罵聲飄了過來,仍是中氣十足,精神真好。
李鳴鳳我真是看錯你了你也不想想我是如何如何的兩肋插刀又是如何如何的細心呵護你竟然還無情無義你是良心是被狗啃了還是根本出世你爹娘就忘了生一副給你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罵得真流利,看來她也很能適應皇城的天牢嘛,那就甭擔心她在裡頭關個十天半個月會出啥亂子,他放心了,繼續狼心狗肺關著她吧。
「穆叔。」私底下,李鳴鳳不喜歡太分君臣,尤其是面對像父親的穆無疾,所以沒旁人在場時,他總是這麼喚他。「我在替她留退路。她說她還要回莫聖雙那兒住個兩三年直到她滿十八,她的小心願,我得替她護著,所以即使我有多想將莫聖雙碎屍萬段,我也會忍耐下來。」
就連提及莫聖雙三個字,他仍咬牙切齒,但為了她,他可以壓下心頭那股暴戾之氣。
「她打算回莫聖雙那兒去?我以為你準備將她留下。」用盡手段也要留下她,否則為何強行將她關進天牢,就是不放她走。
「留她下來?穆叔,不瞞你說,我本有此打算,跟她在一塊很有趣,我很開心。但是她老早就替自己鋪了路,她想當個小將軍,繼承她爹娘遺忘,我不想干涉她的人生,不想因為我的出現使她被迫做出改變——嘖,你一直都知道的嘛,我討厭人生操之在別人之手,像我,就活生生是個慘例,還沒學會說話,就注定當皇帝,有沒有問我過,我當是不當?」
想來就嘔,他的人生,是別人鋪好的路,他該做什麼,要做什麼,都有人替他安排妥當,不准他走偏,這種感覺他可厭惡得很,不想害她變成他這樣。
「鳴鳳,從你出現在她的面前開始,她的人生就已經改變,這不是你說不就不的。」穆無疾同樣不以皇上尊稱他。他們已養成好默契,當穆無疾先喚他「皇上」時,李鳴鳳便會明白此時此刻是談正事,他也會改口還他一個「穆愛卿」。
「我知道,但是我想試試將改變做到最小,讓她送我回來之後,還能再回莫府,按照她的希望待個雨三年,再加入女將營,做她的小將軍,一切就像我不曾出現在她的人生中干擾她。所以莫聖雙殺不得,他在她的人生裡,是顆重要的棋。」莫聖雙還得多養莫晚艷幾年,若表現良好,將莫晚艷養得健康可愛,說不準他會大發慈悲,放莫聖雙一條活路。
「你畢竟還是個孩子,將事情想得天真。」這樣也好,孩子就該有孩子的模樣。雖然以臣子之眼來看李鳴鳳,他最好是十二歲當二十歲用,不准幼稚不准天真不准說孩子氣的話,但以長輩之眼來看李鳴鳳,保有童稚之心是好事。
每回李鳴鳳提到自己被推上龍座一事,口氣總是怨懟,而他,也是讓李鳴鳳走到今時今日的兇手之一,對李鳴鳳,他是多了一些憐惜的。
「怎麼連穆叔你都拿我當孩子看呀?」這些日子被當成了小孩,又是摸頭又是蠢話哄騙,連他都快覺得自己退化成稚兒。
「你剛說了孩子話,不是孩子是什麼?」穆無疾笑道。
「我明明就很認真。」
「很認真說著孩子話。」穆無疾一臉安撫小孩的寬容。
好吧,他知道穆無疾不拿他當大人看——要是在早朝時他也能當他是孩子,那就更好了。
「不過穆叔,你覺得我這樣做,妥當嗎?」
「你已經能獨當一面處理國政,如此簡單的事你又何必問我呢?」穆無疾沒打算介入,一方面是他對於李鳴鳳的信任,另一方面他想旁觀,看看這個孩子……吃癟的模樣。
鳴鳳呀鳴鳳,當你與她產生交集時,改變就已經開始,你改變了她的人生,相反的,她也改變你的,只是改變多與少的差異罷了,這是無論你多鐵齒都不可能粉飾的。
吾家有男初長成,小男孩,這情愁滋味,你得開始淺嘗才知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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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晚艷被關在天牢足足十日,她到了第二天就放棄大吼大叫,安靜得像牢裡不曾關過她這號人物——因為李鳴鳳命人拿布將她的嘴堵上!
恨呀!恨得牙癢癢的!只能咬住嘴裡的那塊布洩恨!
在這期間,李鳴鳳一回也沒有來看過她。
是她瞎了狗眼,被那張天真爛漫可愛絕倫又美死人的臉蛋給騙入地獄,活該現在被五花大梆當成莫聖雙共犯打入天牢啦!
人性人性,這就是人性啊!
她在十五芳齡這一年,知道了不是所有美麗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十日後,她被放出來,由伏鋼押著帶到御花園,在那裡,等著她的不是李鳴鳳,而是兩頭巨大的獅!
獅子凌厲的圓眸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其中一隻嘴角還不斷滴淌著唾,另一隻發出低低沉狺,那聲音彷彿在說:食物?送過來我嘗一口味道先!
她的憤怒戰勝對龐然大物的恐懼——這就是李鳴鳳說像她的生物?!
莫晚艷肝火大動,竟掙斷了鐵鏈,花似的小臉滿滿全是責備,她指著獅子吼,吼得比獅更大聲。
「太過分了!我的頭髮哪有它這麼蓬?!」
之前沒見過獅,李鳴鳳說她像,她倒沒什麼感覺,今日一見,原來獅長這副德行,威武是威武,兇猛是兇猛,但是鬃毛蓬得太過頭,被說像它,她一點也不高興啦!
伏鋼驚訝於此時手裡的斷鏈,區區一個小丫頭竟能輕易掙斷?她該不會和穆文笙——穆無疾那位七歲的稚兒——一個模樣,全是天生神力的傢伙吧?
不過他很快就恢復冷靜——再不恢復也不行了,尤其是她看來就像準備要掄起衣袖,怒火中燒地上前和兩頭獅對吠。
「你手指再伸過去一點沒關係,那兩頭獅也還沒吃,正餓著呢。」
伏鋼的恫喝嚇得莫晚艷快速收回手,只是不甘不願仍寫在臉上,嘴裡咕噥著:一點也不像,我的頭髮柔順多了……
「瞧夠沒?瞧夠就走了。」伏鋼拎回她。
「咦?」她愣愣仰望著伏鋼,「走?走哪去?」要砍了她嗎?
「送你回去。」
「回哪裡去?」又要回那暗不見天日的地牢?!
廢話。伏鋼冷睨她,「回你家去。還是你想再回天牢去?」
「回……我叔父家去?」她很訝然聽到這個答案。
「不然你還有其他地方去?」
她怔了怔,搖頭。
伏鋼走沒兩步,見她仍佇著不動,停步,等她,她在原地握緊雙拳,「我要見李鳴鳳一眼。」問他這個負心漢——負她一片好姊姊心腸的負心漢——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先是逮住她,又要放了她。
但他還欠她一句道謝及一句道歉,她不甘願就這樣被打包送回去,要跟她決裂也不可以用這種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方式!
「我朝皇帝不是你想見就見得到。」伏鋼打斷她的奢望。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沒有我的話,他現在還綁在我叔父的床上!」她氣呼呼的。
「你越說只會越讓我們想宰了你叔父,並不會改變什麼事實,我朝聖上赦你共犯之罪,關你十天了事,你該好好慶幸保住腦袋,至於其他,最好別得寸進尺。」嗯,用了句好詞兒,晚上回府去向愛妻炫耀一下。
她得寸進尺?
她沒要李鳴鳳送十萬兩黃金來叩謝她守住他珍貴貞操就很夠義氣了,他們倒反過來咬她一口,說她得寸進尺?!
天理何在——
莫晚艷生氣了。哼,不報恩就甭報,想老死不相往來她奉陪,反正她有什麼損失嗎?沒有!她還是可以快活過她的日子,遇上狼心狗肺之徒是她瞎了眼,學個教訓就好,她牢牢記在心裡,以後別再這般蠢,她才不稀罕!
咬咬唇,她跟上伏鋼的腳步,坐上伏鋼替她準備好的馬車,心裡說不怨是騙人的,李鳴鳳騙了她的感情!
「這樣做,真的好嗎?」
城樓上,有道視線隨著馬車而去,深邃得讀不出情緒,但那是不捨的膠著眷戀,若無不捨,就不會在車塵遠遠消失之後仍不肯挪開眼,他身旁的穆無疾低聲問他,他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