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滿堅強的。」又不自怨自艾,不認為自己死了爹娘可憐,不以自己是孤女而博取同情,實屬難得。
「哭哭啼啼又不會讓我的日子變得更好,快快樂樂過生活才實際。」她一直是秉持這個原則,將來也不打算改變。
「你大概不管在哪裡生活,都能活得很好。」
包括……在宮裡。
這念頭完全出自於本能,他未曾深思熟慮,只覺得帶她回皇城,留在他身邊,應該很有趣。她笑起來很陽光,是個孩子還愛裝老,愛聽他姊姊、姊姊的叫,有時被他的笑容迷惑得茫茫然的,露出難得的憨傻,有小女孩的天真,小女孩的無邪,小女孩的善良貼心,小女孩的不顧後果,真的好想將她留在身畔……
「應該吧。」她也很有自信。看看天色,「鳴鳳,我們差不多該趕路了。」
「嗯。」
雖說是趕路,實際上兩個孩子根本是邊走邊玩,見到路邊果樹結實纍纍,她與他會興奮尖叫,一個樹上摘一個樹下接,然後沿途就啃著果實過一餐。
傍晚下了一陣突然大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一手拉著他,一手拉著馬,急乎乎要找遮蔽處,最後只能躲在大芋葉下,兩人淋得盡濕。他長這麼大,可從沒淋過雨,哪回出入不是有宮婢小心伺候著,被冰冰冷冷的雨水打在身上的滋味很是新鮮,倒是她,一臉惱著,擔心他會受風寒,嘴裡一直嘀咕著要老天快快停止,別再傾倒雨水了。
看著她蹙眉的認真模樣,他笑了,挨近她,跟她一塊淋雨。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盞茶的功夫過去,雨停了,兩人又繼續趕路,找著了野店住宿,先將濕衣裳換下來晾乾,行囊也濕了大半,幾件衣裳也濕得無法再穿,只好硬著頭皮向店家暫借兩套衣裳。
小小房裡,處處披著濕衣,她推開窗,想讓風進來,瞧瞧能否讓衣裳快些干。
一些濕掉的糕點也得先吃掉,否則壞了多可惜。
「鳴鳳,喏。」她塞給他兩塊濕濕的棗泥糕,自己嘴裡也叼著一塊,含糊道:「我幫你擦頭。」揚揚手上店家借衣裳時順便借來的布巾。
他轉過身,讓她動手處置他的長髮,反正他也不懂如何自己打理它們。
「你的髮質真好。又滑又亮的。」
他淡笑。那不是理所當然嗎?天天有宮女拿著藥泥替他護髮,不好才該自省。
「我的就好糟糕。」說著說著還自厭地揉弄自己那頭濕髮,也因為濕,所以鬈得更嚴重,完全毛躁地披在腦門後。平時她會將整頭長髮紮成粗辮,讓人瞧不出它的誇張,現在為了晾乾它,只好獻醜。
「像獅子。」九歲那年,友邦進貢兩隻獅當禮物,讓他養在御花園當寵物,其中一隻的鬃毛就像她這德行。
「舞龍舞獅的那種獅子?」
「你沒親眼瞧過獅?」
「那不是書上假想出來的動物嗎?」她睜著圓眼,以為龍呀獅呀全是虛構的。
「龍是假的,但獅是真有其物。」
「你們國家有獅嗎?我可以瞧見嗎?它的額上是不是真寫了個『王』字?」她轉為驚喜,越來越將他的國家想像得好玩。
「哪有王字,那是圖畫裡畫上去的。你想看獅?」
「想看想看。聽說很兇猛呀?」
她現在的神情才符合一個對任何事都感興趣的小姑娘,亮著眸,晶亮燦明。
「又凶又大呢。」故意越說越吊她胃口。
「它們會在街上走嗎?像狗一樣四處跑四處吠四處亂撒尿。」
「那還得了!」連養在御花園都得鎖著,省得小太監小宮女被叼去當食物啃得連根骨頭也不剩,還放它們在街上逛?!
「你是不是又在誆我,根本就沒有獅子這種東西存在?」她突然收起笑顏。
「我要是誆你,我讓你狠狠打一拳。」
「我的一拳可能會打破你的腦袋。」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說這麼重的誓呀。但要是我沒誆你,你又怎麼向我賠不是,對自己懷疑我一事表達無限歉意?」他瞇眼笑,在算計她。
「那……那我就跟你說抱歉嘛。」
「好小的誠意吶。」比米粒還小,都快讓人感受不到了。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虧她這個做姊姊的一路上多照顧他,怕他冷怕他渴怕他餓怕他累,他還敢跟她討誠意?
他仰頭,視線對上在替他拭發的莫晚艷。
「晚艷姊姊,如果你親眼瞧見獅子,表示我所言不假,你可得安慰我被你懷疑而受創的小心靈。你知道的,不被人信任的感覺很糟糕,胸口痛痛的,說不定日後換我不再相信人,這影響好大吶。」
「好啦,你不要小小年紀就對人性失望,如果我真的見到獅子,我跟你道歉——在你全家人面前跟你道歉,說鳴鳳是個不說謊的好孩子,然後我再請你吃頓好吃的,好不好?」
真當他是小孩子一樣在哄騙呀?他心裡哧笑。而她的確是,說完還拍拍他的頭。
「好呀。不過要吃什麼,得我說了算。」他就再當一回蠢小子無妨。
「沒問題沒問題!」這有啥難的,她爽快允了,點頭如搗蒜,反正小孩子愛吃的不外乎是些小零嘴,花不了多少銀兩。
「你別只顧著替我擦發,你自己呢,不快些擦乾,等會兒生病了。」
「我身子骨強壯得哩,安啦!」她甩甩獅鬃——不,是鬈發。
話別說得太滿,現世報很快就來了。
隔天,莫晚艷發燒得連床都無法下,更別提策馬趕路。
她本來還硬撐著不想耽誤行程,他卻難得板起臉,擦腰釘在床邊,不准她離開被衾。
「我都說我沒關係了,咳咳咳……」聲音沙啞得像被丟在地板狠狠踩過十幾腳般破碎。
「躺著。」再讓他多說一遍,他就要翻臉了。
「可是不趕路……」
「不趕路也沒關係,又不急著一定要在哪一天到家。」
「但你的家人會擔心……」
「讓他們擔心有什麼關係!」再說,會擔心的有誰?!他母后?是啦,是會擔心啦,擔心他再不回去皇位不保,會被其他妃子生的傢伙給奪走。還是那些皇兄?他們只擔心他太快回去好不好!
誰像她一個勁的呆,只會擔心他。就叫她要擦乾發再去睡,她偏偏要先替他將被樹枝勾破的衣袖縫好……看吧看吧,生病了吧!
「鳴鳳你——」
「夠了,閉上嘴,也閉上眼,好好睡一覺。」他不知不覺端出威嚴來,駭著了她,若不是他眼裡有關心,她會以為他在生氣。
「好、好吧,那我睡一下下好了……咳咳……」她乖乖合起眸,以為自己不累的,閉上眼後竟無法撐開沉重的睫簾,昏沉沉的暈眩快要將她捲入黑暗中,她還緊緊捉住最後一絲清醒,扯扯他的袖,「鳴鳳你快出去吧……被我傳染生病就不好了……」說完才滿意地偏過腦袋,將自己深深埋在枕間,逐漸睡沉了。
他有片刻的空白怔仲。
笨,都什麼時候了還煩惱他會不會被她傳染!
實在是……很笨。
想嗤笑她,心卻像化開了,有股暖意煨著胸口,所以有什麼溶解了,又像是有什麼萌芽了,快要從心窩口竄穿出來一般。
他搖頭,現在不是站在床邊發呆的時候,他當真走出了房,為的卻不是害怕被染病,而是請店家幫忙找個大夫來,然後又轉回房去——
待在她身邊。
大夫來診視過她,說是小病,喝兩帖藥就沒事了,當中她醒來兩次,兩次都催促著要他離開房間,不想她病好之後換他病了,不過他始終沒聽她的話,總是坐在床畔,不時用掌心摸摸她的額頭。
她身體底子好,睡完一覺,病幾乎好了大半,臉上那嚇人的燒紅也褪成淡淡粉色。她才覺得人舒坦,立刻要拖著他趕路,像是準備補回她睡掉的整整一天,她表現得歸心似箭,真正應該要想家的他卻意興闌珊,要走不走的,一會兒喊腳酸,一會兒又喊天熱,能休息就絕不多走半步,光她一個人一頭熱也沒有用。
像現在,他躺在樹蔭底下,說要睡個午覺再走,她又能如何呢?將他綁好再丟到馬背上強行帶走嗎?唉,只能跟著他一塊坐,讓他直接拿她的腿當枕頭好好睡。
她煽煽衣袖,替他招來清風,他睡沉,稚氣可愛,她光是瞧著就幾乎看得癡。
也許,就快分道揚鑣;也許,這趟旅程再幾天就結束;也許,兩人各自分開,回到自己的生活: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卻覺得有絲難過,可能是她太久太久沒有這麼靠近過一個人,也太久太久沒有家人的感覺。要是真的到了分離那天,她說不定會哭,像當年失去爹娘那樣大聲號哭。
她以為她不稀罕有親人,與他相處了短短數日,她竟懷念起失去的那些,有人叫著她的名,有人對著她笑,當她生病時,有人會替她著急,有人會小心翼翼替她拭汗散熱,有人會坐在床畔看顧她,有人會吼著要她閉眼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