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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決明

  她不想在人類眼中變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並不醜陋,終究與人類不同。

  負屭將她帶到了近海一處小礁島。

  她飲下「脫胎換骨」後,溫馴地側坐在岸石上,遠眺大海,等待藥效發作。

  漸歇的雨勢,仍迷濛了海面,負屭佇立其後,本不打算干擾她安寧,她遵循著她的承諾,成為最配合的藥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誇獎。

  「有沒有想與人類城裡某些人交代什麼——」遺言。這兩字,他沒明說。她在人界陸路久待,總有一兩個感情特別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將是永遠分離,或許她渴求能與他們訣別,若她開口求他,他會破例——

  她搖頭。

  「我原本打算過兩年就要離開嚴家,那裡不是我終身棲息之所,現在不過是早些走。或許前幾個月裡,雪兒她們會擔心我的失蹤,會試圖尋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話,便也逐漸忘掉,不久後,可能還會傳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語……我在人界沒有知心好友,沒有誰心心唸唸牽掛我太長時間……我已經很習慣一聲不響的離開,我做過太多太多回,彷彿人間蒸發一般,不與誰說再見,不藕斷絲連,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難捨……」她的聲音漸歇漸止。

  她總是這樣做,離開一個待了數年之地,繼續到下一個無人熟識她的城鎮,重新適應那兒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覺難過,覺得該走時,就絕不遲疑,像是她的心腸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凍……

  第3章(2)

  「你在人界陸路聽來沒有過得很愜意。」

  背脊泛上酸軟,教她攏拳忍下,是藥效,來了。

  「不去想愜意的部分,離開時,就豁達了……」她眉間閃過一絲強忍的痛楚,酸軟逐漸變質,成為頻繁的刺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深刻。

  「你是為了雄人類而決意棄魚尾換雙足上岸?」

  她已經有點聽不清楚負屭問些什麼,薄汗濡濕她柔軟鬢髮,她呼吸已失平穩,開始厚重,疼痛佔去太多意識,使她只能勉強捕捉到淩亂且破碎的字眼。

  為了……

  棄魚尾……

  上岸……

  非得如此嗎?我好怕……我不想離開海,我沒有辦法在人類城鎮裡生活……遙遠的聲音,屬她所有,哀哀哭著,對於未知的將來感到恐懼。

  別怕,只是暫時,不用多久,我就會來接你,勇敢一些。溫柔的安撫,在她耳邊,縹緲迷濛。

  你抱著我,幫我熬過這種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開來——疼痛吞噬著她,她害怕,以為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緊他,需要他幫她熬過這駭人痛楚,每寸膚,遭蠻力劇烈撕扯,每塊肉都疼得禁不起半點碰觸。

  若疼,就咬著我的手臂,別弄傷自己,我在這裡,我抱著你,撐過去,我求你撐過去。頎長手臂環來,把她護進厚實胸膛之間,以言語為力量,恨不能為她分擔,為她挨痛。

  魚芝蘭無法再維持安穩坐姿,她雙腿抽搐,十隻白玉腳趾蜷曲,雪白纖勻的腿上,清晰可見青筋浮現,膚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臥巖上,髮髻散開,青絲如潑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巖間,兀自婉蜒,巴掌小臉幾乎掩覆發海之中,瞧不見五官上堆疊多少疼痛。

  負屭看著她顫抖的身影,她的雙腿以詭異方式打直併攏,像被誰以無形絲線將其緊緊束綁,長裙撩掀到膝處,薄薄一層亮光,包覆露出裙擺部分的細皮嫩肉,仿似魚鱗在陽光下反耀出來的輝芒,碎金般瀲灩。

  他該不該出手打昏她,賞她一個痛快,不用忍受「脫胎換骨」帶來的劇痛?負屭很認真的思索這個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會吝嗇動手……

  她始終沒有開口,默默抗衡著他無法想像的「脫胎換骨」。

  真倔強的鮻,以為她會懇求給她時間回陸路去與朋友道別,她不;以為她痛到無法忍耐時,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求他的說明,她也不。

  魚尾進裂兩截,膚肉撕扯,痛似火焚,鱗片剝落,魚骨一分為二,筋脈挪,魚鰭化腳掌……

  匆匆一瞥所見過的文字描述,在此時,清晰浮現於負屭腦海。

  那些是鮻變化為人時,捨棄珍貴魚尾,去奢求一雙人足所要付出的代價,若反此來呢?已成人形的鮻,要想舊換回原本擁有的尾鰭,所嚐的痛楚,亦會如出一轍嗎?她早已沒有可以撕裂成兩半的魚尾,應該……

  此回的痛,確實不及她換取雙足時來得驚猛強烈,雖仍痛著,但並非筋錯骨的焚痛,倒更像是下半身膚肉筋脈在搬挪移位,她失去了抬動雙腿的力量,它們緊黏在一起,膚貼膚,肉融肉,摻雜交疊,久違的熟悉感,正逐漸回來,教她還棄過的拂水擺動,以及泅泳於潮汐間,強而有力的美麗魚尾……

  說不痛,是自欺欺人,泛自骨髓深處,接連不斷的破壞重建,依舊是鮮血淋漓,鑽刺著每寸膚肉。上一回,還有個溫暖擁抱,陪伴她熬過這些,現在,她需要憑己之力硬撐過去,沒有共伴的沉穩嗓音安撫,說著「我在這裡,別怕」;沒有供她握得恁牢的臂膀,分擔她的疼痛。

  「要我……幫你嗎?」久等不到她求援的負屭,竟反常地主動問她。九名龍子中,一向最獨善其身,最懂得置身事外,最不可能開口去問任何一個人「要我幫你嗎?」諸如此類的體貼,今日,為她破例。

  「不……」她的回答,遲了好半晌,氣虛無力,從牙關內好不容易擠出這個字。她背對他,纖小身子伏臥巖面,淩亂長髮遮住面容,是海風的濕鹹,也是疼痛折騰出的冷汗,將髮絲黏在臉蛋鬢間,小嘴吁吁喘息,停頓良久,顫抖的聲音再吃力傳出:「……沒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過去……已經不再……需要安、慰擁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斷她的聲音,後頭字眼只剩嗚咽。

  「不要浪費力氣在說話上頭!」負屭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開口問她,現在卻責備她的話多。

  她脆弱得彷彿一碰就會碎,他不敢輕易觸摸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聽她偶爾一兩聲來不及咬住的痛吟。

  負屭閉上雙眸,不願去看。

  看了,也無能為力。

  他又不可能幫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說:罷了,我放你一條生路,不帶你回去覆命。

  什麼都無法做,什麼也都不該去做。

  時間流逝而去,不過幾個時辰,漫長猶似一輩子。懸空的金烏,已斂炙芒,收起一身難以直視的耀眼日華,深橙餘暉,佈滿一大片蒼穹,海面也染上那難以模擬的美麗色澤,渾圓玉盤般的日,終於倦了,從無邊無際的海洋另端,俏俏沉下。

  一切,終歸平靜,覓食的海鳥,返歸巢穴;躍出海面嬉鬧的鯨豚,潛回海間;而她,呼吸平穩,顫抖漸趨緩止,像極了失去意識,自痛苦中解脫。

  側躺在冰冷巖面上的身軀,映著夕日殘暉,橙色混雜著濃紅,顏色斑斕,黑髮光澤流溢,隨海風起舞,人類水藍色紗裳,隨她曲線起伏而形成褶皺陰影,袖擺輕靈飄飄,露出纖細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覺到自己吁出的暖暖氣息拂過,垂斂的睫,沾掛晶瑩淚水,下身沉重如石,無法動彈;這種感覺,她是再清楚不過,任何一條魚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靈巧的魚尾,離了水,都像這樣……

  她毋須低頭審視,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樣為何。

  頰邊長髮被人輕撩,一根長指捲著它,緩緩撥弄開來,攏在她耳後,露出她淡紅芙顏,那是落日的顏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紅暈,相反的,她臉色蒼白透明,極其倦累。

  負屭冷峻的面容,映入眼簾,他抿著薄唇,她從他眼中讀出責備,他雖沒開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盡苦頭也要變人,如今還得嚐一次「脫胎換骨」,才能恢復原樣。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說著。

  淚水滾出眼眶,婉蜒雙腮,她也想問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陸路走一趟,只得這三字體悟。早知這般貧瘠、這般孤獨,她不會上來,寧願死在海裡,也不要苟活人間,無論是誰來勸說利誘,絕對不會點頭答應。

  她很痛苦,在人間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負屭橫抱起她,她沒有掙扎的氣力,身子彷彿與她的意識相互分離,任由他一手托穩她肩膀,另一手抱掛著金鱗閃閃的魚尾,好似她沒有半分重量,輕而易舉。她頸子酸軟,因這股提抱的勁道而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試過想撇向另外一邊,卻沒有辦法如願。

  負屭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帶著她沒入海裡,宛若夕日緩緩消失於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漣漪,連帶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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