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子看起來是個心軟之人。」
「對呀,心軟到怕我困在小池裡會悶,年年替我拓寬池面,心軟到怕我無聊,時時念詩給我聽,陪我說話,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我也很想回應他說話,不讓他被旁人指指點點,說他怪,說他傻,說他犯了瘋病,可是我沒辦法。小魚,你教教我,你是如何變成人類?」陳慕永越走近,金兒問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這幾天,它總是旁敲側擊,想從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變成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魚芝蘭可以變人,它應該也可以,只要她願意傳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訴你。」魚芝蘭起身,螓首微搖,髮鬢隨之波動流曳。
「小魚!」金兒這聲喚,陳慕永聽不見,他向魚芝蘭走了過來。
「小魚姑娘。」陳慕永咧開嘴,笑著喊她。
「陳公子。」魚芝蘭福身。
「我家金兒情況越來越好了吧。」
「嗯。」魚芝蘭輕頷,這男人臉上的陽光笑靨,相當耀眼,是個單純爽朗之人,莫怪金兒傾心了。「所以,我不會再過來,陳公子好好照顧它,我前幾日叮嚀的幾項要點,您多留神。」
「你不再過來了?」陳慕永一臉愕然,還以為能再見她數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誤太多正事,畢竟我是嚴家丫鬟,當家允我撥空來,我已相當過意不去。」
「這樣呀……」陳慕永面露遺憾。
「小魚!你、你說不再來是什麼意思?我剛剛說錯了什麼話嗎?」金兒吃驚叫喊,在池裡啪啪拍水,淩亂飛濺的水珠,彷彿是它此時的慌亂汗水。
魚芝蘭恍若未聞,也不回身看它,任憑它像熱鍋上蹦然亂跳的魚兒,說著人類聽不見的話語。
「金兒很喜歡你,它一定是聽懂你方纔所言,捨不得你了……」陳慕永如此解讀金兒的反應,別說是金兒喜歡她,就連他也對魚芝蘭頗有好感。
她身上恬靜致秀的氣息,以及對魚兒的博識,教他佩服,相識短短幾日,他與她很有話聊——全是聊些魚經——她柔柔說話,淡淡微笑,專注聽他說些金兒的事時,神情是那般安詳寬容,未見半絲不耐,在她身邊,很是自在和怡然,一點也不難受,他甚至期待著她每日進府替金兒塗藥的時候。
「陳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魚兒的行徑有時全只出自於本能,無關喜不喜歡、厭不厭惡。您以為您吟念詩詞時,它冒出水面是為附和,實際上它不過是上來透透氣,並非聽懂您詞句裡的風花雪月,與其面對魚兒吟詩作對,不如找些知心友朋共用,會來得實際。」魚芝蘭言盡於此,曲膝告退,便要遠去。
「小、小魚姑娘,稍慢。」
魚芝蘭回眸,輕輕揚眉,等候陳慕永道出喚住她腳步的原由。
「關於你治好金兒的酬謝——」
「我說過,不用了。」
「我過意不去,我……這支簪子,當做是我一點心意,請你收下。」
美麗的晶釵步搖,素雅別緻,鎏銀釵身鑲有水藍色圓晶,彷彿是清澄雨水凝形而成的寶礦,釵尾再串墜兩條細長銀鏈,尾端分別各系有同色藍晶一顆。
晶釵與她的衣裳正是相同色系,陳慕永送禮方面,頗具用心。
「我不能收,謝謝陳公子好意,醫治金兒是出自我本身意願,並不想以此來獲取利益。」
「小魚姑娘……我只是發現你髻上沒有飾物,之前還有朵藍色鈿花,這幾天沒瞧見你戴,才、才會一見到這枝簪子便直覺它適合你,你可以不把它當成酬金,不視為獲取利益,它、它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你別推辭,好嗎?」陳慕永有些言不及義,話說得急急亂亂,雜無章法,一臉擔憂著她的推拒。
魚芝蘭低吁,沒有過多喜悅,接過晶釵步搖。「小魚收下便是,抵去所有酬金了,可以吧?」
陳慕永欣喜地開懷而笑,俊顏淡淡紅了,再三點頭。
「小魚姑娘,陳府隨時歡迎你來……看看金兒。」陳慕永一路相送,送至府邸門口,一副依依難捨的模樣。
魚芝蘭笑而不應,這一次,不再回首,漠視背後那道遙遙凝望的目光,步履堅定地漸行漸遠。
她不會再來,她已經做絕了,斬斷金兒的奢念,無論金兒如何修練,短短數十年間,它只能是條龍鯉,只能眼睜睜見陳慕永娶妻生子,或許看他子孫滿堂,或許與他生離死別,或許瞧盡陳府代代更迭……
它只能是……一條愛上人類的龍鯉。
她一點都不願讓金兒誤以為它與陳慕永有機會結為連理,懷抱修練成人的奢望,無論做何犧牲,只求能換得和陳慕永相遇相戀。
那太苦太苦了,請別這麼做。
當初若也有誰來阻止她,該有多好。
她不要金兒變成第二個她,一條眷戀著水,卻再也回不去的魚兒。
薄薄雨絲,輕緩兜頭落下,魚芝蘭與街上行人無異,為躲這陣突來小雨,加快步伐,稍稍賓士起來。
晴時多雲,偶陣雨,便是這個時節最習以為常的變化,不消片刻,雨勢會下得更劇,她忘了帶紙傘出門,明明前兩天還記得的。
果不其然,小雨瞬間變為囂狂驟雨,豆大雨水,嘩啦啦傾倒,她躲進一處賣熱湯的鋪子匠下,因自覺阻礙人家生意而抱歉,便掏出幾文錢,要了碗餛飩湯,換取能在鋪裡躲雨的光明正大。
湯很快便送上來,白稠大骨湯水間,三三兩兩薄透的面皮包裹著飽滿肉餡,浮沉於湯中,灑些蔥花提味,乍見不很是寒酸,氣味卻極香。
魚芝蘭小口舀起吹著,她不愛吃太燙口的食物,無論過多久,總是習慣不來,以前剛踏上這兒時,食物確實是最困擾她的一道難題,酸甜苦辣鹹酥軟脆,每種口感她都適應不良,幾乎只有饅頭和白飯是主食,加上她懼火,起灶火煮食更是艱難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魚肉,偏偏這具身體虛弱得不足以接納人類撈捕上岸的不新鮮魚類,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盡兩三日上吐下瀉的苦頭……憶起過往,淡淡的酸,湧上心頭。
她是在好久以後才學會生火煮食,第一道憑己之力捏出來的食物是餛飩,她喜愛它煮成之後的別名:團圓茶。團團圓圓,舉家圍著小火爐,分食在湯中載浮載沉的餛飩。她捏的餛飩不美麗,有幾顆還破了,內餡和在湯裡,弄濁湯水,可是她告訴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無妨。她煮了好大一鍋,盼望團圓,那鍋湯,最終冷了膩了,她一顆一顆慢慢吃掉,隔兩日,再煮另一鍋團圓,他說他會盡快歸來,只是不確定歸期,興許是今天,興許是明日,興許要等到後天……她想讓他親口品嚐她的團圓,貪心地想聽他讚美,再見他一口一口將它們食入腹中。
她吃怕了團圓茶。
她不再煮一大鍋的團圓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團圓。
「已經好幾年沒吃過餛飩了……」調羹舀起一顆,熱氣竄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燙口,她忍不住張嘴咬下。
皮破肉汁濺,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湯水還要更燙人,舌尖是先感覺到熱灼的痛楚後,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沒有吃過熱的餛飩,她總是等著與他分享,等到灶火燒盡、湯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團圓茶,自我安慰著,他有事耽擱,趕不回來,明兒個一定會歸來,明日再為他熬煮一鍋吧……
她煮的湯,總是鹹了許多,像海水,比不上攤子老闆的好手藝。
她煮不來這樣的香。
不知是舌頭被燙著的疼,激出乾澀眼眶內的淚水,抑是為那時傻氣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淚,和入湯裡,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漣漪。
她小口喝著,熱呼呼的湯,似乎更鹹一些……
雨未停,忘了紙傘之人,不只她一個,有人倣傚著她躲雨的路徑,鑽進湯鋪,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籠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開,教她此時落坐的一方天地變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緩緩抬頭,水潤眸光往那襲潔白不沾水濕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經日日夜夜冀盼歸來的冷峻面容。
負屭。
第3章(1)
你回來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來打算這麼說的,短短兩句,是她最常縈迴心底的聲音,她時常想像著,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該用怎樣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飛奔,偎進他懷裡,撒嬌嗔怨地對著他輕訴。
可聲音哽噎喉頭,這個擁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認識的那一位元。
若是夢,她連在夢中,都說不出口。
若是夢,她想快些清醒過來,寧願夢不到他,也不要夢見這樣的他。
她暗暗擰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夢,她是醒著的,他沒有消失,仍聳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冒著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術咻地變過來?總之,他一身乾爽,連被雨噴濕的一小點水漬都沒有,長髮輕軟整齊,不似她落湯雞般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