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可以不揮劍相向,我仍是要向她討回我遺失的東西。」她以樂趣為名奪走的珍貴記憶,他要她吐出來還!
「確實她是玩得過火了些。」勾陳不打算護短,亦覺得延維該要受些教訓,玩弄人心的把戲,將招致哪些下場,她必須好好親身體會,才懂得收斂。
大義滅親,雖然這個「親」,與血緣關係毫無相干,勾陳仍是忍著心痛——沒有多劇烈的心痛——帶負屭和魚姬前往延維狡兔三窟之一的海城「情侶退散」樓,去教訓壞人戀情的小瘋子。
繞過「肝腸寸斷」峰,走盡「虛情假意」遊廊,與「貌合神離」亭短暫交會,樓子入口匾額上鏤刻著「緣」字,偏偏一道刀痕從中劈過,硬生生將「緣」字斬斷,字加上刀痕,便成為「緣斷」。
石門雙側雕刻著對聯一副——
情,心青,心有情而面青,愚人自招。
愛,心受,心有愛而受累,蠢人自找。
「這裡的一景一物全沒有好名兒,不是斷就是絕,再不也取個離呀分的,走進此地,都快覺得自己被洗腦。」勾陳稍稍介紹「情侶退散」樓的構築建造,凡走過,便有不祥之詞從他口中輕吐,石階叫「漸行漸遠」梯,海中小橋叫「獨來獨往」橋,連穿梭樓庭間的洞門,都能有個「破鏡難圓」的怪名稱。
「妹子,哥哥來探望你了,拿碗『分道揚鑣』來孝敬哥哥吧。」勾陳朗聲喚著,不消片刻,嬌媚娉婷的美人兒,如翩翩舞蝶飛奔而來,猴急地撲進勾陳懷裡。
「勾陳哥哥,你可來了,你好久好久好久沒到我這兒來,壞透了壞透了,讓我想死你吶——」俏美臉蛋埋進勾陳懷中,撒嬌輕蹭,雙臂將他抱緊緊,一絲空隙也不留。
「我帶了個客人來拜訪你。」拜訪兩字實在有些名不副實。
「客人?」延維由勾陳胸前仰首,看見負屭摟抱魚姬的相偎身影,變臉如翻書,俏麗不再,甚至眉唇微微扭曲起來,一臉嫌惡。「戀人?」
「你不覺得他們很眼熟?」
「不覺得,他們是誰?」延維口氣沒有很好。
嘖嘖……敢情是破壞過太多對愛侶,數量多到連她這只罪魁禍首也記不住那些受害者的臉孔?
「你拆散過的一對有情人,龍子負屭及鮻女,你把她騙上人界陸路,又用言靈鎖縛龍子負屭的記憶,造成他們一隻在陸地,一隻在海底城,百年不得相見。記起來了沒?」勾陳提醒。
延維很努力回想,想了恁久恁久,才終於遲緩地「呀」出聲:「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既然一個在陸地,一個在海底城,應該老死不相往來,怎麼他能抱著她,站在我這塊不歡迎情人的淨土?」
淨土?還真敢說。
「哥哥之所以現在任由你摟緊而沒推開你,是怕後頭那條龍子會忍不住拔劍相向,砍你洩憤,我擋在你面前,保護你平安無恙,你還說這種激怒人的渾話?」勾陳可是拿自個兒當成盾牌,杵在延維與負屭中間,這等苦心,她不感激便罷,也甭急著找死。
「他想砍我也不見得能砍著。」她延維不是軟柿子,怕他不成?!
負屭由左手掌深處延伸的長劍已然出鞘,當延維嗤鄙說完「不見得能砍著」六字,長劍如蛇,刷地隨手腕轉動而飛竄撲面,繞過勾陳的肩,揚起火紅長髮一繒飄舞,卻無損柔細紅髮半根,劍氣劃破延維的耳殼,毫不留情地把小巧如扇貝的耳給砍成兩段,血,不住地流下來,溶入海水中,如墨遇水般暈開。
「好痛好痛——」延維捂耳叫疼,勾陳替她施法修復耳朵,並給負屭一記「請你忍忍,好嗎」的苛責眼光。
「你現在知道,他想砍你是件多簡單之事?」勾陳問她。
「你把這種野蠻人帶到我家幹嘛?!」延維眼中還有淚,耳殼被削成兩截的疼痛,沒有隨傷口癒合而馬上忘光光。
「人家是來向你討回東西,還不快些雙手奉上。」勾陳收回手,白玉耳殼已不見血口。
「我沒拿他什麼東西,要雙手奉上啥?」
「我的記憶。」
「不在我這兒。」延維是龜縮在勾陳懷裡頂嘴的,「我又不是吃記憶的獸,要你的記憶幹嘛?!」
回嘴的氣勢是不錯,只是躲在別人胸膛裡撂狠話,怎麼看都弱人一截。
「你不是把他的記憶變成了夢嗎?別胡鬧,還人家吧,今天就算你不還,他與小鮻女仍是會在一起,那段記憶,尋回來是懷念,尋不回來也不會變成阻礙,你懂嗎?你拆散不了他們。」勾陳輕勸著。
「拆散不了,我也不想成全呀。若如你所說,他和那條鮻仍會在一起,有沒有記憶都沒差別,那很好呀,他們繼續去相親相愛——離開我的淨土,愛怎樣如膠似漆全由他們去,何必非找回不可?」延維語氣酸溜溜。
「那是他們相愛過的點滴,從哪一天開始心動,到哪一天決定廝守,其中又遇過哪些風雨,經歷了哪種離合,不管記憶是酸苦多一點,或是甜蜜多一些,你不能替他們做決定是否應該遺忘或保留。」
延維噘高紅艷艷唇兒,不發一語,像個聽訓的孩子,不甘不願的那種。
「你連他們是誰都記不住了,破壞他們的恩愛又有何意義呢?他們今日取回東西就走,你沒有損失,日後不見得有機會再相遇,你看不見他們卿卿我我,聽不著他們耳鬢廝磨……」勾陳故意將她推出懷裡一臂之遠,以身為盾的姿勢已不復見,此時若負屭再揮劍,可沒有肩膀能再替她阻擋,方才削了耳殼,現在足以削去一截腦袋,讓人瞧瞧她腦子裡裝了多少又臭又硬的固執腦漿。
勾陳的言語,不及他的行為來得有恫嚇力,延維見他退離一大步,馬上想巴回他胸口藏匿卻失敗,面對殺氣騰騰的冷顏負屭——他一手抱魚姬,一手利劍仍在握,蠢蠢欲動——她是很擅長破壞他人戀情,只消動動小嘴,耍些小手段,但可不代表她擁有與人以武力廝殺的強大力量。
使詐,負屭非她對手;論武,她只有淪為待宰俎上肉的份。
負屭一臉只要「只要你敢囉嗦半句或搖頭,立刻要你腦袋落地」的陰狠模樣,勾陳又一副愛莫能助的旁觀姿態,她若識時務些,就該快快恭敬諂媚捧上負屭要的部分記憶,來換取自個兒小命無虞,可她哪甘心?
她從來就不是被人欺壓後只會默默垂淚的弱者,越是逼迫她,她越硬頸地想反抗想頂嘴想報復!
延維雙拳掄緊緊,站在原地,眸光倔強任性,飛揚的柳眉間,淡淡蹙折嵌在那兒,她盯向自己光裸足掌,不眨眼。
「延維妹妹,考慮得如何?」勾陳催促著要個答案,他是很有耐心等,但他不認為負屭有。
「我……」延維蠕唇,才一字,又咬住下唇,咬住聲音,靜佇不動。當她再度抬頭,艷眸瞬間閃逝過一抹紅光,她突地躍起,足下巨大且頎長的陰影入颶風掃向負屭和魚姬,速度快如蚺蛇撲食獵物的狠勁,教人反應不及。
負屭和魚姬尚未能瞧清楚朝他們橫掃而至之物為何,負屭抱起魚姬迅速閃過,殊不知卻跳入另一個陷阱——
「我延維不是被人威脅恐嚇長大的!」她開口,沒有示弱氣短,帶著冷笑,以言語為術,清晰鏗鏘。「你們真如自己以為的相愛嗎?那可不見得,我看多了,嘴上說愛愛愛,一遇著危險或意見相左,還不是兩人像野獸互吠互咬得遍體鱗傷,說個情呀愛的有多簡單,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你們搞不清楚狀況,我來幫你們弄個清清楚楚,在我的遊戲裡,好好去釐清現實吧,經歷過的恨意,再重溫一次,會不會變得更深……」
延維話語未斷,為躲避黑影襲擊而飛躍至上空的負屭及魚姬,已被兜頭籠罩的一團紫煙包圍、吞噬,紫煙驀地縮小再縮小,直至變為一朵牡丹花盛開的大小才停止,而包覆於紫煙中的兩人卻不見跡影。
「又玩這招?」勾陳不是頭一回看見延維使出這套把戲,只是來不及叫龍子提防……好啦,是來不及,加上一點點的不亦樂乎。
那團吃人紫煙,是延維最擅長的迷幻虛境,目前看似花朵般大小,實際上裡頭卻是無止無盡,難以想像的迷宮一座。它沒有固定形體,每個進入內部的人,所看見的景致全然不同,它極可能幻化為仙境,教人流連忘返,寧願受困於內,永遠不得離開亦無所謂;它也許會成為幽暗地獄,充滿妖魔鬼怪,灼熱的火焰,刺骨的寒冰,利石滿佈的崎嶇地勢……越是極力想逃,越是找不到出口,被禁錮的恐懼和焦慮,足可將人逼瘋。
「那種丑戲,困不住龍子。」勾陳提醒著延維。她真蠢,暫時把負屭關進去,不過是更加激怒負屭,等他出來,她會死得更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