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有所保留,穆占春自然沒完全明白,他點點頭,想說什麼,流火卻又搶著道:「穆秀才,你都聽到了,現在你可以把我大姐還回來了吧?我娘不會再逼她嫁人了。」
「好,我跟明月住在一間小客棧裡,我帶你去找她。」
流火二話不說,抬腳就跟他出門。
這丫頭,也太不把他這個東家放在眼裡了吧?沈頤又好氣又好笑地想著,跟著他們走出西廂房。
沒想到流火步下一階,居然想起「規矩」來了,趕忙轉頭說:「二少爺,我——」
沈頤也不難為她,只是不冷不熱地道:「必須在天黑前趕回。」說完,逕自轉身從西廂房的前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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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東昇,天色已然全黑,流火卻還沒有回來。
沈頤正在自己的書房內盤算賬目,卻發現難得的心不在焉,幾度起身踱到窗口看天。
又過了半炷香的時辰,老管家崔伯突然跑來報:「二少爺,知府的周師爺來了。」
沈頤略微吃了一驚。
周師爺?這時候他來是為了什麼?
正想著,書房內已快步走進一個人,高瘦的身材,蠟黃的臉,嘴唇上還有兩撇滑稽的八字須,別看相貌有些古怪,他可是知府衙門裡的頭一號師爺,姓周名密。
「周師爺——」沈頤似笑非笑地迎上去。
周師爺放下手中正搖著的扇子,忙道:「二少爺,衙門裡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跟府上有關,我這才登門造訪。」
沈頤不動聲色,「哦?」
周師爺「嘿嘿」一笑,八字須顫動,「我們是老交情了,自然不繞彎子:衙役們抓住了一個犯事的小丫頭,鄭大人憐她,原本想將她杖責幾下,轟出去了事,可她說是沈府上的,而且她的主子就是二少爺你——鄭大人摸不準她說的真假,可她既然犯了事,不給些懲誡總是不行的,可依著原來的杖責吧,鄭大人又怕她真是二少爺的……」說到這裡,他的小眼睛閃著亮光,盯著沈頤賊兮兮地笑,「傷了二少爺的心就不好了,豈不是連帶賠上了我們大人和二少爺的交情?」
沈頤一聽就猜那丫頭是流火,皺著眉想了一想,忽然道:「那丫頭叫什麼?」
周師爺明白地回答:「她自己說叫流火。」
唉,果然是她!不知怎麼,沈頤只覺自己的一顆心有些被揪起,但他表面上仍一派淡漠,嘴角輕勾,看著周師爺緩緩地道:「那麼周師爺此番來的意思是?對了,那丫頭又所犯何事?」
「我來自然就是告知二少爺這件事。至於那小丫頭所犯的事麼——」周師爺重新搖起羽毛扇,眼珠子轉一轉,顯得幾分狡猾,「還得請二少爺隨我去衙門一趟,屆時自然可知。」
「怎麼,這裡不方便說?」沈頤皺起眉,莫名感到有些心煩氣躁。
周師爺笑笑,只道:「請吧,鄭大人親自在堂上等著?——」
「好。」沈頤一口答應。
「二少爺——」崔伯還陪在旁邊。
沈頤臨走前看了他一眼,「我娘他們若來這裡問起,只說我出去一趟,片刻即回。」
然後,他和周師爺一起從東院的一處大門直接出了沈府,跨上馬,連同等在外面的兩名衙役,四人輕騎,往地處蘇州府另一端的知府衙門而去。「隨雲老弟——」蘇州知府鄭鵬年親自迎了出來。
他雖是官,沈頤雖是民,但有時官未必高於民,無非是因為在這時代,商和官,就像一鍋湯裡煮著的兩縷面,在利益上纏來繞去,誰也離不開誰。況且,沈家的生意不止這區區蘇州界面上,錢莊、鋪子開到哪裡,就會跟哪裡的官攀上「交情」。在鄭鵬年之上,猶有江蘇巡撫,乃至兩江總督都跟沈家有深交情。
沈頤利落地下馬,淡笑著回應:「鄭大人。」
走進府衙內,第一眼就見到那小丫頭的確是流火!沈頤不禁皺緊眉,只因她的雙手被綁在身後,雙腳也被綁著,一張俏臉泛紅,正氣鼓鼓地被迫坐在一張桃木椅子上。沈頤只看了一眼,即道:「不錯,她是我府上的丫頭。」
周師爺跟在旁邊搖著羽扇歎息:「這就難辦了……」
「二少爺!」這時流火看到沈頤進來,眼巴巴地脫口叫道。
沈頤卻無暇理她,逕自轉身向知府,「鄭大人,她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究竟犯了什麼事?」
鄭鵬年面色一緊,只做了個「借一步說話」的手勢,沈頤便依慣例跟他步入內室。待老僕奉上茶,鄭鵬年才喟歎了一聲,幽幽地道:「今年開春黃河又發大水,河南、山東兩省受災最為嚴重,朝庭子近日又新下了旨,著其餘諸省籌措錢糧以作賑災之用,這事想必隨雲你也知道的——」
沈頤點點頭,靜待下文。
「你所不知道的是,上頭攤派下來,單單我這蘇州府,就要在半個月內籌齊白銀十萬兩、大米五千石。」鄭鵬年說著站了起來,「蘇州雖是好地方,不過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置辦齊這些,本府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銀兩尚勉強可湊,不過去年的陳米已快耗盡,今年的新稻卻未熟透,唉……但這既是朝庭的旨意,本府又豈敢抗旨不遵?」
沈頤聽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卻想不出有什麼地方會跟流火,一個小丫頭,牽扯在一起。
只聽鄭鵬年又道:「三日前撫台大人又催促本府,如今銀兩倒是妥了,只是那些大米卻只得四千石……餘下實在是無計可施。不過——」說到這裡,他卻忽然轉了臉色,冷笑了兩聲,似乎頗為自得,「隨雲,你們沈家都是生意人,自然知道這為官和經商是一個道理,最緊要的無非是懂得審時度勢,惟『圓通』二字耳。眼下這趟差事嘛,我不得不交,但如何交法,這裡頭自然又有許多門道可走。此間沒有外人,本府不妨實話告訴你,那還差缺的一千石大米,周師爺已經派人用江邊的細沙代替了。」
沈頤終於不免吃驚,「大人——」
鄭鵬年似笑非笑地伸手攔下他的話,「你不必替本府擔心。銀兩嘛,我已經先一步運出,明日再將摻了沙的米袋全數發往蒼宜,這事撫台大人也是知曉的,既有他在上頭擔著這份干係,本府又怕什麼?」
沈頤不再說什麼,他也知道江南官場一向籐絡纏繞、烏煙瘴氣,這件事雖則令人吃驚,恐怕也只是太倉一粟罷了,若強行扯開了去,其背後的黑暗必定足以令天下人齒寒!但這事他今日既然知道了,也就脫不了關係,不過他絕不想再深入牽涉進裡面去,便改而問道:「那麼,我的丫頭究竟犯了什麼事?」
「這事被她發現了。」鄭鵬年坐回位子,盯著沈頤一字一頓地道,「周師爺派衙役們去江堤挖細沙時,言語不慎,被這小丫頭路過偷聽了去。她的膽子也真大,居然還揚言要上邑州告御狀,在聖上面前揭本府的底!嘿嘿,你說本府豈可容她?」沈頤的心一緊,不覺稍稍皺眉,鄭鵬年看得仔細,又冷冷地道:「周師爺原想在江堤邊就將她滅口,哪知她情急之下說出了你,說是沈家二少爺身邊的人——俗話說:打狗須得看主人,她既然是隨雲你府上的,本府自然得找你來問問清楚。男人嘛,本府知道……啊,哈哈,那丫頭長得倒是標緻!」
不容多想,沈頤拱手笑嘻嘻地道:「實不瞞大人,那丫頭的確已是我的人,她的脾氣雖嫌粗野了一些,不過有自己的味道……我最近、正在興頭上。」
「本府瞭解,哈哈——」鄭鵬年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笑得一臉深意。
第五章
由知府大人親自送出門,沈頤抱流火上了馬,往沈府路上奔馳而去。
一離開知府衙門,他臉上的笑容就斂了下來,此時繁星高掛、月已中天,如水的月光灑照在他和流火身上,帶來夏夜之中的絲絲涼意,沈頤的心中卻在翻來覆去地思量著許多問題。
「二少爺——」流火忍不住了。
那姓鄭的那狗官讓她恨得牙癢癢,恨不得一陣勁風把他刮到天上,打個雷劈中他,再把他扔到江河之中,讓他也嘗嘗「大水」的滋味!
黃河今年開春又發大水,她在街上聽人說過的,百姓流離失所,日子已經過得很苦了,姓鄭的狗官還用摻了沙子的大米來交朝庭的差,這不是雪上加霜嗎?
沈頤當然知道她想說什麼,但只冷冷地道:「你現在不要說話。」他眼下沒有心思在馬背上、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向她解釋許多大道理。
流火只好乖乖住了口。
先前那個搖著羽毛扇的師爺讓人拿繩子想勒死她,她長這麼大才頭一遭知道什麼叫「害怕」!那條蛇皮一樣烏亮的繩子勒得她快喘不過氣來,她的兩手死抓著繩子,兩腳亂蹬,在一片昏茫中頭一個想到的居然不是老娘和兩個姐姐,而是沈頤,那個似笑非笑、非誘逼著她簽下賣身契約的人。一想到他,她就又有了氣力,忍不住喊出口:「我、我是沈家二少爺的丫頭——」那時卻是鬼使神差,她哪裡知道這句話竟然能救下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