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萱是怎樣的人,旁人不明白,他清楚得很。
他親眼看見她逼死自己的親生母親,親眼看見她搜括母親的財物,揚長而去,她以為他還小、不復記憶,但,錯了,那夜的情景,他從沒有一天忘記過。
這個仇,他要報!等他長大茁壯,等他蓄存足眵的力量,他發誓,終有一天,他要那個女人匍?在自己腳底下,要她死無葬身之地!
至於現在,想看他驚恐難安?不可能,他最痛恨的事就是讓她趁心如意。
背著手,黎育岷朗聲唸書,表現得一如平常,不見分毫張皇,他在院子裡來回踱步,背著夫子交代的課業,一次又一次。經過好半天,彩香方才轉身離去,他看見一閃而逝的衣角,眼底流露出濃濃恨意。
咬牙,戲演夠了,現在他得好好想想,接下來要怎麼過關。
老太爺會怎麼罰他?這次有許多雙眼睛,可以證明他親手將黎育清、黎育莘推下池塘,狡辯只會讓事情更困難,那麼他要用什麼說法,才能引得老太爺將責罰減到最輕,讓楊秀萱難以暗中動手腳?
看一眼黎育莘的房間,他考慮老半天,才朝那個方向走近,他能說動那個沒腦子的笨蛋嗎?他沒有把握,但為了救自己一命,他不得不試一試。
深吸口氣,黎育岷走到門前,衝出手,好看的濃眉蹙成一直線……
第三章 兄妹同心識小人(1)
再世為人,看著多年不見的哥哥,黎育清滿心激動。
前世,黎育莘死於十五歲,在賭坊被一群賭鬼合毆,回到黎府後熬不到天黑便七孔流血而亡。
前世,爹爹娶進嫡妻,蘇氏年輕貌美、性情溫順,父親極其寵愛,為她冷落各房侍妾,她與哥哥為萱姨娘強出頭,處處與蘇氏作對,幾次舉止過激,父親均是親眼所見,越發不待見他們兄妹。
哥哥文不成、武不就,在府裡處處受下人冷眼,長輩們見到他不是視而不見,便是罵他孽障,枉頤他的自尊,漸漸地,他寧可在外晃蕩,也不願意回家。
之後哥哥結交一群損友,染上賭博惡習,日夜沉淪,以至於……走到那個悲慘結局。
她忘不了哥哥被送回府那天,空蕩蕩的星子裡只有自己一人,熒熒燭火照著他慘白的臉,她聲聲呼喚,哭著叫喚著哥哥。終於,哥哥醒了,愛憐地凝視著她的臉,眼底淨是不捨與心疼,他說:「萱姨娘不是好人。」
可笑的是,她沒認真聽哥哥的遺言,還以為哥哥傷了腦子、胡言亂語,因為整個家族裡,只有萱姨娘肯對他們兄妹和顏悅色。
她不是好人,誰是好人?
若非楊晉樺的步步進逼、說溜了嘴,她怎知是萱姨娘分走自己三成嫁妝?若非嫡母留下的字條,怎能揭穿萱姨娘的殘忍性情?
若非她串起萱姨娘為安排自己與楊晉樺的相識相戀,怎會發現那群打傷哥哥的惡人當中,有一個是萱姨娘的遠房親戚?又怎會想起哥哥開始涉入賭博時,萱姨娘銀子給得多大方?
她是刻意把哥哥養廢的呀,哥哥的沉淪不是意外或命運,是一個完整且縝密的計劃,他並非死於賭博,而是死於謀殺。
午夜夢迴,多少次她哭著醒來,多少次她輕喚哥哥,她多希望時光倒轉,若再給她一次機會,便是要她用命去交換,她也要換得哥哥平安。
黎育莘深吸一口氣,雙雙經歷過一場生死劫難,再相見,恍如隔世。
他快步走到妹妹身邊,一把握住她的手,眼底淨是滿滿的感動,他活著、妹妹也活著,他從來不曉得,光是「活著」這件事就這麼令人感動,手輕輕觸上妹妹的鬢髮,他想起娘親臨死前的交代,眼眶泛紅。
「對不起,下次再有這種事,你要躲遠一點,不要護住哥哥。」黎育莘道。
那曰萱姨娘特地將他召過去,語重心長地要他爭氣些,別處處落在下風,樣樣輸黎育岷一大截。
她說:「我老在你父親面前替你美言,說你般般好、事事強,可你這樣輸給一個那種出身的……你要讓我怎麼說才好?我可是親口答應你母親要好好照顧你們兄妹……
這種話,他不是第一次聽,他己經被徹底洗腦,認定黎育岷的出身不如自己,認定他心計深、腦子裡裝的全是骯髒念頭,甚至認定有他在,老太爺、老夫人、父親……所有長輩都會看不起自己。
因此,才會發生前天的事。
他在池塘邊碰見黎育岷,想也不想便羞辱了黎育岷的母親,罵他是賤種,然後黎育岷也反諷他的母親,緊接著,兩人的言語越來越激動,黎育岷終於忍不住動手推了自己一把,清兒見狀想衝過來護住他,卻沒想到和他一起墜入池塘。
現在想來,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啊?侮辱黎育岷的娘有什麼意思,在黎府上下人的眼中,自己的娘又比黎育岷的娘高明到哪裡?更何況,重點不是黎育岷贏他多少,而是自己不爭氣啊!
「哥哥,你身子全好了嗎?」她拉起哥哥的手,上上下下檢查一番,確定他沒少掉一塊肉,方才安下心來。
「別擔心,全好了。你呢?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黎育莘摸摸她的臉頰,好像瘦了,本來就不胖的模樣,更見僬悴了。
「我沒事。」她攤攤手,轉上一圈,讓哥哥看著自己身體康健的模樣。
他歎氣,滿眼抱歉。「是哥哥不好,連累你遭了罪,下回再碰到這種事,要記著離遠點。」
黎育清搖搖頭,笑道:「下次再碰到這種事,我還是會拉住哥哥、護住哥哥。」
「為什麼?」
「因為這府裡,哥哥是我唯一的、真正的親人,其它的,不管是不是待我好,背後都藏著手段目的,無分毫真心。」
這話說得太啟人疑竇,可她管不著那麼多了,倘若重生一回,還要她認賊作母,還要傻乎乎地讓哥哥把命給交代上,那麼她何必重生?
她的話沉重了育莘的心,拉住妹妹,輕輕擁入懷間,她才是他這輩子真正需要保護的人吶,別人好壞關他什麼事,他何必為了別人的私心壞了自己的名聲?
輕輕順著妹妹的背,他眼底蘊藏著數不清的哀憐。
他想說對不起,想為自己的愚蠢俯首道歉,但他沒說出口,唯有哽咽,晶瑩淚水滑下面頰,他吸氣告訴自己,從今以後,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只為了懷中這唯一的親人。
「說的好,就是這樣,清兒要好好的、哥哥也好好的,我們搬進黎府,是為著過更好的日子,不是為了把命搭上。」
黎育莘的回應讓黎育清驚訝,哥哥怎麼會說出這番話?是什麼改變他,讓他篤信的想法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大改變?難不成,前天的事讓他狠狠嚇著了?
「哥哥……」
她仰頭望向哥哥,突然覺得哥哥長大了,稚氣的臉龐添入幾分成熟,清亮的眸子裡掛著淡淡哀愁,傻里傻氣的哥哥變成巨人,能將自己護在懷裡、不受外頭風雨摧折的大巨人。
「哥哥,清兒沒說錯嗎?我們不該為萱姨娘出頭,對嗎?四哥哥並沒有她說的那樣壞,對嗎?娘說過,進黎府後要兄友弟恭,不可與人鬥氣逞兇,對嗎?」她一句一句試探的問。
眼見妹妹的小心翼翼,黎育莘歎息,難道這些話妹妹老早就憋在心底?不出口,是怕自己衝動、怕自己生氣?
黎育莘拉著妹妹坐到長髮上,低聲說:「昨天哥哥躺在床上,想了許多事。」
「想什麼?」
「記不記得,那時老太爺知道娘和咱們的事,讓萱姨娘到家裡來同娘說,要把咱們接回府裡?」
「記得,萱姨娘對娘說了許多好話,說她會好好照顧咱們,會讓哥哥進族學裡唸書,將來考個一宮半職,有機會替自己掙前程,還說要幫我找個好夫婿,風風光光嫁出門。,那些,每句聽起來都是保證,事實上卻是催促,聲聲催促娘趕赴黃泉。
聽著妹妹娓娓道來,黎育莘不敢置信,那時候妹妹才多大,居然記得這麼多?
「還有呢?」
黎育清咬著唇,眸中泛淚。當時她笨得將萱姨娘當成仙女,覺得她溫柔美麗、親切和婉,還抱著萱姨娘給的那包糖緊緊不放。
「萱姨娘離開後,娘問我想不想天天吃這麼好吃的糖?我想也不想就重重地點了頭,娘還問哥哥……」
黎育莘幫她把話接下去,「想不想上學堂,想不想考狀元、當大官?」
「哥哥說要,要當大宮,讓娘天天吃魚吃肉、穿綾羅綢緞,要讓我像千金小姐一般,只要學會念詩彈琴,不必煮飯掃地,把一雙手都給弄粗。」
爹喜歡娘,卻也明白黎府容不下一個再嫁寡婦,便讓他們住在外頭,本以為這樣順順當當長大,沒什麼不好,他們也從沒想過要當黎家的少爺小姐,可萱姨娘對母親的一番話讓母親思忖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