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她不敢再猜。
「我很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擔得起來。」吳嘉凱的聲音變得好低、好微,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唉,台灣和芬蘭本來就隔得好遠好遠。
遙遠的距離仍系有一條線,一端在那邊,一端抽動了她這邊的心。
相處一年來,她從不認為他的字典裡有「害怕」兩字;想要業績,就去闖;老員工刁難,就去面對;他有的是方法和膽識,還有什麼重擔能讓他覺得害怕、擔不起來的呢?除非是——
「你將會接下翔飛?」
「你猜對了。前天晚上我回來,剛好我二姑丈到醫院看我爸爸,很奇怪的,本來像是仇人的兩隻鐵公雞,竟然意見一致要我接下翔飛。」
她心臟怦怦跳,這事公司還沒人知道,他卻先告訴她?
「那蕭專員他……」
「蕭昱飛——呵,表哥很快就會變我妹夫了。」他的語氣輕快些了。「他比較喜歡去學校誤人子弟;至於沈昱翔,你也知道,他在資訊室過得很快樂……唉,也許我該說,他那一撞是因禍得福。」
「大家都因禍得福,蕭專員因此回來重新跟嘉璇在一起,副總你更上一層樓,奪得總經理寶座,這不正是你來翔飛的目的嗎?」
「說得好像我是野心分子一樣。」
「不是嗎?」她故意反問。
「哈!」
他笑聲愉快,還好她不用面對他,不必呵呵笑掩飾她的惶惑。
他為什麼要告訴她呢?難道他沒有親密知心的女友?是太早了怕吵到人家?還是因為「接班人」這話題是屬於公事,所以找她聊了?
「其實我也不用那麼緊張,我爸和二姑丈一起拜託陳總,請他再帶我兩年,讓我多長點腦袋。搞不好我不及格,提早被廢掉嘍。」
「副總自我要求很高,一定會及格。」她想到了他焦躁地輕叩橋欄的畫面,便刻意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看你嚇成這樣,不如去吃一塊咖啡糖。」
這回他赴赫爾辛基之前,她送他一包咖啡糖,本來目的是讓他打發飛機上不能抽菸的時間。
「哈哈!」他笑得更大聲了。「你送我的那包,我全吃光了。」
「副總,你太誇張了,我說的吃咖啡糖,只是……呃……」一種比喻。
「我明白,這是你給我的通關密語,教我放輕鬆,別想太多。」
手機仍緊貼耳邊,他的笑聲撞穿她的耳膜,直接鑽進她心底。
她站在房間窗戶前,望看眼前已然沉睡的陌生城市,同時在黑幕也似的玻璃上看到陌生的自己。
為何臉熱心跳?為何向來自信冷靜的眼神帶著一絲惶恐?
吃咖啡糖其實沒什麼的,可他不但明白,還把它當成了「通關密語」,好似只要「咖啡糖」三個字就可以敲開彼此的心門,互通聲息,就像他們在金山濕地外比著「手語」,無聲勝有聲。
她拿手掌用力抹了抹臉,妝糊了就糊了,化上一層精緻彩妝和糊掉的殘妝一樣都不是本來面目,而是一種刻意的修飾和偽裝。
「副總你像小孩子一樣嘴饞,小心血糖喔。」她很歡樂地說。
「醫生說我爸有高血壓,怕有家族性遺傳疾病,早就抓了我和嘉璇去抽血檢查。放心,沒問題!」
「那就好。」她心想也該掛電話了,故意不再接上話題。
「天亮了,來,你聽聽這是什麼?」
幹嘛?她不覺將手機緊抵耳朵,那邊一片靜寂,就在她以為失去手機訊號時,那邊傳來「嘟嚕嗚,嘟嚕嗚」的響亮哨聲,瞬間喚醒她疲憊的身心。
她驚喜不已,更加專注傾聽。
嘟嚕嗚,嘟嚕嗚,她彷彿看到晨光熹微,露水晶瑩,樹枝搖晃,早起的鳥兒不甘寂寞,呼朋引伴,準備吃蟲去了。
鳥叫聲裡,還有很多其它細微的聲音,可能是微風吹過,可能是遠處蟲鳴,也可能是拿手機的人為了更接近音源,輕踩地面的腳步聲……
「嘿,聽到了嗎?」吳嘉凱的聲音回來了。
「聽到了。」她歡欣的心情又變得小心翼翼。
「知道是哪種鳥?」
「小彎嘴。」
「賓果!我蹲下來看它,還看到它的白眉毛呢。」
「真的?副總你該不會是放CD吧?」
「哈哈,CD有這種立體音效嗎?我家有一個大院子,有花有草,還有三棵樹,旁邊就是山,常常有鳥飛來這邊玩,以前我從來沒注意過,是你教我賞鳥後,我才發現,哇!原來我家的自然資源這麼豐富。」
「副總你家環境很好。」不就是有錢人家住山上別墅咩。
「我告訴你喔,有一回我準備開車出門,看到樹上停了一隻大卷尾,欣賞了一下,又覺得好像不是大卷尾,後來翻書,發現可能是小卷尾。」
「要分辨大小卷尾就是看體型,一大一小,兩種都是黑色的,但小卷尾帶有藍綠色的光澤,而且喜歡跟紅山椒混在一起活動;還有,大卷尾和八哥也容易搞混,你可以看翅膀的白斑……」
她收住話。他們未免聊得太愉快了,用手機國際漫遊聊鳥事?
「哈!我知道,八哥和大卷尾都喜歡停在牛背上,可惜現在田里幾乎看不到牛了。」
「嗯。」
「啊,你那邊很晚了。」或許是他發現了她的停頓,忙說:「你趕快休息,我準備去醫院看我爸爸。」
「副總不補個眠?」
「不用了,難得早起,感覺很不賴。好啦,不多說,等你回來。」
掛了電話,她抬起眼,再度望向映在黑夜玻璃窗裡的自己。她摸摸臉蛋,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嘴角上揚,帶著微笑,眉頭舒展開來,印堂也亮了起來,眼睛不再有武裝的俐落幹練,而是瞇瞇的,全然一派放鬆的模樣。
這個明朗亮麗的女子是誰?剎那間,她既疑惑,又心慌。
當她對著他笑、對著他比手劃腳時,是否就是這副讓她也覺得好漂亮的表情?不設防地,愉悅地,眼眸裡閃動著光采地?
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了,拿起電話,隨便都可以聊,即使隔了萬水千山,在異國孤獨的夜晚裡,他們沒有距離,他訴說他的心事,也和她共享賞鳥的樂趣……
她看到自己在搖頭;之所以聊得愉快,那也是吳嘉凱的個人特質,他本來就很容易帶動話題和氣氛,而她的心……竟被他帶動了?
她轉身,將手機摔回床上,拿兩手用力抹抹臉,抹掉所有的雜念。
任務完成了,洗個澡,好好睡個覺,什麼都不再想了。
第5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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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嘉凱抬頭搜尋班機抵達時刻表,再看了手錶,確定她已經下機。
他愉快地掏出手機,以拇指滑開機蓋,找到她的名字,就要按下……在這萬分之一秒裡,他遲疑了。
他老是這麼「隨興」打電話給她,還不告知她就「隨興」跑來接機,若她有請人來接機呢?大家見了面豈不是很尷尬?再說,萬一人家是她的男朋友,這誤會可就大了。
還是謹慎一點吧,就像他做任何決策一樣,看似談笑用兵,其實他早就費盡心思,做足了功課……呵,他得拐個彎問問她才行。
「嗨,你下飛機了?」
「副總。」她聲音和平常一樣平板。「我下來了,正在等通關。」
「好快。待會兒你怎麼回台北?」
「我搭巴士。」或許接電話的她一心只有公事。「副總,你擔心的話,我先送合約給你看,你人在哪裡?我直接過去。」
「哎唷,今天星期六耶,我沒那麼勤快加班啦,不用了,你平安回來就好,拜拜。」
「副總再見。」
她一定覺得他很莫名其妙吧?吳嘉凱擠進接機的人群,嘴角揚得好高,十分期待她待會兒看到他時的表情。
亂哄哄的入境大廳裡,人聲嘈雜,接機者有的拿牌子,有的拉長脖子、瞪大眼睛,在陸續出來的旅客中尋找等待的人。
人群在流動,他的心思也在流動,他感覺心臟在跳動,一鼓又一鼓的,有如興奮的小學生期待明天的遠足,怎樣也無法定下心來睡覺。
等了又等,就在他望眼欲穿、以為自己已經錯過她而開始緊張不安時,他終於看到了她。
小倩專員——是副理了,背著一個大包包,右手拉著登機箱,平日總是束起的頭發放了下來,柔順地披在肩膀上,為她添上一抹柔媚氣質;唇瓣抹著淡淡的口紅,稍微掩飾了長途飛行的疲勞;身上穿著十分自在,牛仔褲,薄外套,一雙平底步鞋,非常適合在飛機上歪著休息。
可能很累了,她低頭慢慢走著,他好伯她撞上前面的魁梧老外。
「龔茜倩!龔茜倩!」叫了兩聲,見她疑惑地四處張望,卻無法在擁擠的接機人群裡找到他,於是再拿手掌圈成喇叭狀,大聲喊道:「龔茜倩,這裡!」
「啊啊!」那表情是絕對的驚嚇和難以置信。
他手輕輕一揮,笑著比向出口處,她立刻加快腳步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