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皇上用力頷首。
「假名?」她直視夏侯武威。
「假名。」他坦誠。
「真名是?」繼續瞪他。
「李采祐。」很久沒用的名和姓,自己說來都陌生無此。
「很好。」她笑了,咬牙:「李采祐,你死定了。」
騙她!
竟然連名字都騙她!
夏侯武威這四個字,前頭數過來,再從後頭數回去,沒有一個是真的!
「聞人,我們走。」『甩頭走人的怒娃,拽住聞人滄浪往外頭走。
「皇兄,皇嫂她……」看起來挺生氣的。
「哄哄就沒事了。」
哄?他那位自小就老成肅穆的兄長也會哄人?
「我走了。當個好皇帝。」夏侯武威拍拍他的肩。
「皇兄!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上嚴家當鋪,我們一塊兒喝茶。記得微服出巡。」
夏侯武威回以淺笑,嘴裡雖說「哄哄就沒事。」一心仍惦記嚴盡歡的怒火,恨不得飛馳到她身邊,把關於他過往的故事全盤托出。
她會原諒他,他知道,因為她的心太軟,他的故事,或許還會換得她晶瑩淚珠數顆,然後,她會抱著他,跟他說,皇城那種鬼地方,死都不讓你再回去。
現在真的覺得她好單純,單純愛著他、單純表達著喜與怒。
對待她時,不用太費心思去討好她,更別玩啥迂迴,她做得對,直誇她便行,她會好樂好樂,像個娃兒一樣咯咯發笑,她做得不對,房門關起來,直言糾正,也會換來她低頭認錯——前提是,在眾人面前,定要維護她的當家面子,否則她惱羞成怒,他的日子就難過了。
皇帝沒有留他,含笑目送他離去。人活著,以後還怕見不著面嗎?
活著,就有希望呀。
能親眼見到兄長安好,更能見到他心有所屬,數年來的內疚總算稍稍淡化,真心誠意祝福著兩人。
夏侯武威並不需要奮力奔馳才能追上聞人滄浪。
論輕功,聞人滄浪勝出他許多,他與弟弟幾句話的時間,足以讓聞人滄浪馳過幾里,然而他剛離開皇城,便在某一戶人家的屋頂上看見聞人滄浪及嚴盡歡。
聞人滄浪僵直站著,嚴盡歡抱肚蹲著,吐得淅瀝嘩啦。
「怎麼了?」夏侯武威急急而至,對聞人滄浪怒目相向:「你對她做了什麼?」
「你應該問她對我做了什麼?!」一字一字,從聞人滄浪牙縫硬擠而出:「她吐了我一身!」
「你背著她使出輕功時應該更注意一些!」當她是麻布袋,將她甩過來又晃過去的嗎?
聞人滄浪被指控得一把火也跟著燒上來:「我不曾聽過有人因為輕功奔馳而暈眩想吐。」騎馬會暈,正常坐轎子會暈、正常!被人背在背上會暈,見鬼了!
「有些人是要細心呵護的,你不知道嗎?」他抱嚴盡歡來時就不會害她嘔吐,怎麼聞人滄浪背地回去時她就吐成這樣?結論,是技術問題!是有心無心的問題!
夏侯武威啐聲,不再理他,連忙探視嚴盡歡的情況,聞人滄浪心高氣傲,也老大不爽先掉頭走人。吃力不討好就是在說他!被嚴盡歡吆喝支使來辦事,最後又沾染一身腥和嘔吐物,倒楣透頂!
「歡歡。」
「走開—走開惡惡惡……。」她乾嘔不已,不瞳為何腹間翻騰難耐。夏侯武威貼心蹲下,為她輕輕拍背,她本欲掙扎,可他手勁拿捏溫柔,確實舒緩不少作嘔感,她也就不再扭捏使性。
「好些了嗎?」他關心問。
她顧不得嘔吐完的狼狽樣,指控他:「可惡!你竟然不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你不老實!」她不是生氣,而是不滿,她沒有要求他全數坦誠,偶爾有些小秘密無妨,但這個秘密也太大了吧?
夏侯武威根本就不是夏侯武威。
她一直喊著的「夏侯」根本就不是他的姓!
不能怪她反應激烈,換成是尉遲義聽見夏侯武威的秘密,他一定會直接出拳揍夏侯武威!兄弟當這麼多年還被騙,不把他打成殘廢不能洩憤!
夏侯武威只能輕歎:「不是不老實,是那些沒說的事,對我也縹緲得像不曾存在。若非那道聖旨,我這輩子都沒再想過踏進皇城、再與皇弟見面。以前的我,是李采祐,是皇子,更是太子人選,而皇家奪權鬥爭,斗掉我一身榮華富貴、斗掉我母妃性命,更斗掉許多無辜人的族親血脈,我母妃拚死護我逃出深宮牢籠,是嚴老爹收留我,否則一無是處的我,走投無路之際,又能何去何從?皇家學的那些,在平常百姓生活中毫無用武之地,我就像個廢人,被藏在嚴家,苟且偷安……」
他學習治國、學習用人、學習先祖傳承下來的帝王經驗,百姓只在乎如何溫飽如何養家,如何儲蓄如何安穩度日的實際問題。
倘若沒有嚴老爹出手相助,他興許早已無法適應由皇家子孫淪落庶民的生活,帶著滿心仇恨,想著復仇,想著如何取回自己的東西……
嚴老爹賞給他一個全新人生,更留下一個珍貴無比的寶貝女兒陪伴他,此生他最感謝的人,便是嚴老爹,以及……
「『武威』是一位犧牲自己性命換取我生機的男孩,他冒名頂替我,代李采祐一死。他的生命,終止於十五歲那年,他沒能繼續走下去的路,由我替他走。我並不遺憾捨棄掉李采祐的一切,因為,我得到更多更多。」
她明白了,一直覺得他聽見人家喊他「武威」時,眼眸裡的複雜神色,原來那並不是討厭,而是……淡淡的愁緒。
「武威」兩字提醒著他,他的性命是拜別人所賜,一個與他同齡的男孩。
他內疚吧,也許在心裡更曾經想過:如果死去的人,是我就好。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活著的人,背負得更多。
「你說不累呀你?」嚴盡歡突然板起臉來,嘟嘴攀著他站起身子,他立刻輕扶住她的腰後,給她支撐,她順勢賴在他身上,口氣凶巴巴:「這麼囉嗦又累贅的故事,聽一遍我都嫌煩了——下回不許說了。」
佯怒的小臉,有一抹溫柔浮現眉宇,很淡很淡,彷彿早已習慣不被人發現,但夏侯武威捕捉到了。
她阻止他回憶那一段不愉快的記憶,用屬於她的方式。
不是輕柔地軟語擁抱他,為他淌下幾滴眼淚。
不是同情可憐他的口吻,說著「你那時一定很難過、一定很痛吧」云云之類的廢話。
他當然難過,當然痛!
他的父皇縱容愛妃殺害他的母妃,兩個至親,自相殘殺,人間慘事莫過於此,他也曾擺盪於恨與不恨之間,翁忠賢大人帶他奔走逃忘那段時日,他幾乎無法合眼睡下,皇城裡一幕一幕,母妃噙淚的叮嚀,父皇決絕的賜死,春妃得志小人的臉孔,閉上眼之際,在在環繞。
孩子,別怨別恨,好好活著,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夏妃與皇子圖謀不軌,奉朕旨意,明日處死!
呵呵呵……你也有這麼一天吶?夏妃,想同我鬥,你還早了點。
他心情複雜紊亂,即使進到嚴家頭幾日亦然。
救回稚齡嚴盡歡時,被羅阿海打破腦袋的昏迷,稱得上是離開皇城以來,第一次,他睡得如此之沉,但,畢竟那是拜外力所賜。
真正使他開始睡得安穩,是有個軟呼呼的娃兒,總愛緊緊黏著他,在他耳邊說著她一日趣聞、說著單純而快樂的小事,她讓他沒有時間沉浸苦痛中,沒被恨意侵襲天良。
那個軟呼呼的娃兒,長大了,漂亮了,變得牙尖嘴利,不變的是,她特有的體貼。
「還有,皇城那種鬼地方,死都不讓你再回去第二次!」
她果然說了,他完全預料中,一點都不意外。
這種口氣,真教他不得不愛她。
「好,不回去皇城,這輩子,都不回去了。」他頷首。
他出生的那個家,容不得他,在那裡的他已是個死去多年的故人。
他重生的家,在嚴府,有著她的嚴府,他有了新的家人,一群各自擁有屬於自己故事的家人們。
嚴盡歡在他抱起她時,喃喃說道:「真不敢相信嚴家典了個皇子進來。」
「嚴家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他又不是最特殊的一隻。嚴豪有武林盟王,有百毒不侵的藥人,以後,說不定會有更詭異的東西……
「也是。」她早該見怪不怪了。拍拍胸口,順順方才嘔吐得有些疼痛的胸坎。
「身體還好嗎?」夏侯武威以為她又想吐了。
「還可以啦,不礙事。一定是聞人輕功太糟,害我搖晃得太嚴重,才會反胃想吐。」
「我也這麼覺得。」他完全同意。就是聞人滄浪的太糟,害背在背後的人感覺到不適。武林盟王又如何,輕功不過爾爾,哼。
這兩隻完全忽略掉另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教兩人欣喜若狂的可能性。
因為,那是彼此都不敢再多作奢求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