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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決明

  她好狼狽。髮髻散了亂了,雪自的頰,有清晰掌印,有紫色淤傷,甚至爬滿血跡,自唇角、鼻下淌過的痕跡,織金紗裳被蠻力扯破,肩膀上殘留著施暴者的抓痕,烙在白皙膚上,清晰可見。

  月牙白的長裙,被地窖灰塵染成髒灰,更有驚心動魄的鮮紅血污,大片渲染了白裙。

  她被該死的沈啟業折磨成什麼樣子?他們捧在手心裡的她,竟讓人如此對待——他應該轉身折回上頭,去將輕易被尉遲義壓制住的沈啟業一掌擊斃才對!

  「……夏侯?」'她喃喃問著。

  「對,是我。」夏侯武威扯斷她腕上、踝上的麻繩,讓她自自,腕上一圈紅痕,猙獰了他的表情。

  「……我安全了?」

  「對,你安全了。」

  嚴盡歡芙顏上強撐的堅強瞬間瓦解,未語淚先流……實際上沒有這麼美感,她像個剛挨了爹娘打臀兒的娃兒,哇的一聲,涕淚縱橫,與兒時的她毫無差異,都是哭得肆無忌憚、哭得暢快淋漓哭得恁般無助。

  唯的不同,她沒有撲進他懷裡,沒有把他當成浮木般緊緊攀附,她自己縮著肩,淚水大把大把潑酒,水痕濕濡她臉上的血污,將她弄得更加狼狽。

  這一次,夏侯武威把她攬進臂彎裡,護住哭顫不已的嬌小身軀,連日來的不安和惶恐,終於在此時獲得治癒。

  以為她死去,以為她永遠離開他,在茫茫大池裡的擔憂欲狂,在池面下淚水與池水交融的絕望尋覓,都不及此時此刻教人更激動難當。

  她在抽泣、在哆嗦,甚至哭到打嗝,但至少,她的眼淚是燙的,她凌亂的氣息是燙的,她在他胸口的體溫是燙的!

  她活著。

  她沒死。

  謝天謝地,真的,謝天謝地……

  第9章(2)

  「我帶你回去。」他要抱起她,她卻扭捏避開他。

  「……不要,我……我的月信來了,裙上都是血,你別碰……」她窘得想躲,更想假裝自己有站起來的力量,扶著牆,垂著頸,不讓他看見她現在的醜模醜樣,可她的手腳被柬綁太久,四肢僵疼,光是要站直都很困難。

  原來她裙上的血是癸水,而非身體受傷所致,他稍稍安心了些。但她被摑得全臉是傷,要快些回府請大夫來為她診治。

  「不要在意這種小事。」夏侯武威不顧她反對,打橫抱起她。他百無禁忌,什麼女子月事男子不該碰觸,眼下誰管呀?

  對,那是小事,她腦子裡好多混亂的疑惑才是大事——

  為什麼他知道她在這裡?

  為什麼他會來?

  他沒跟冰心走嗎?

  她哭得頭疼,無法思索,夏侯武威抱她離開悶臭地窖與其他人會合,她終於呼吸到清新空氣,使脹疼的肺葉稍稍感到暢快,忍不住貪婪用力吐納。

  公孫謙要靠過來,遠遠就被夏侯武威無聲阻止,他知道,她不會希望被誰看見她的慘況,她是個愛面子的倔姑娘,總是端出堅強的假面具,以為如此一來就能使她看起來勇敢無懼,實際上她不過是個年輕女娃,雙肩纖細、膀子彷彿一折就斷,也會有害怕想哭的時候。

  公孫謙會意頷首,不急著上前,只要確定人平安,其餘安慰人的重責大任,交給夏侯武威便可。

  一旁將沈啟業五花大綁的秦關與尉遲義,看見活生生的嚴盡歡正伏在夏侯武威懷裡啜泣,幾日來的擔憂亦隨之放下,皆露出笑容,腳下不忘補上幾記,踹得沈啟業不住哀嚎。

  「幸好有我家瓔珞在,是吧。」尉遲義不忘邀邀愛妻的功勞。若沒有沈瓔珞的「夢」,不知大家還得在池裡攪和多久。

  「請轉達妹子,這恩情,我誓當啣環結草以報,倘若日後你辜負她,我夏侯武威第一個站出來替她宰掉你。」夏侯武威有恩必報,沈瓔珞這筆恩德,他會牢記在心,願為她赴湯蹈火。

  尉遲義嘴角抽搐,回嘴道:「會說笑,?都不知道幾天前急得狂冒白髮的人是誰?」

  夏侯武威賞他白眼,看在沈瓔珞的面子上,不與他一般見識。

  現在帶她回家洗個乾淨舒適的熱水澡,換襲暖香的衣裳,吃些清粥小菜,比與尉遲義逞口舌之快來得重要數百倍。

  尉遲義算什麼?在她面前,連個屁都不如!

  嚴盡歡睡了非常之久,整個人深陷軟呼呼的被衾裡,睡得像只正被陽光曬得好舒服的貓兒,雙臂大大舒展,腿肚上墊著圓圓軟枕,姿勢慵懶無比。

  雙腮左右貼上了冰冰涼涼的消腫藥膏片,遮去泰半淤傷。

  幾上小香爐燃著放鬆心神的幽香,細若竹筷的白煙冉冉飄散,清芳的味兒,淡淡地繚繞閨室,繡窗半開,迎入風兒,以及燦亮溫暖的日光。

  房裡誰來了,誰又出去了,她毫無知覺,好幾天來的恐懼,使她夜裡繃緊精神,無法入睡,直至現在回到熟悉的地方,確定自己平安無事,所有疲倦傾倒而來,徹底釋放。

  她睡得安穩,連個惡夢都沒作。

  不安穩的人變成了夏侯武威,他寸步不離,生怕她又從他眼前消失不見,那時失去她的懼怕,讓他重新正視自己的心,不再去逃避面對她時,內心產生的悸動,不再拒抗那股暖流包圍住自己時,他渴望耽溺的沉淪,他以為只是肉體上的慾望,男歡女愛的頸頂纏綿。

  原來,擺在慾望的前頭,是深濃的愛。

  他愛她嚶嚀撒嬌似的甜嗓。

  他愛她柔若無骨的身段,溫暖地展臂摟抱他。

  他愛她攀附在他身上時無助而使壞、天真而妖嬌的密密擁吻。

  他愛她在他耳邊急急喘息、愛她不由自主泣吟著他的名、愛她以香軟的唇,吻著他,在他的唇上、額上、心上,烙下吻痕。

  他以為只是迷戀,迷戀她絕艷無比的容貌。

  錯了,他弄錯了。

  讓他癡迷的,從來就不僅只是肉體。

  他若真嫌惡她,在擁抱她無數目之後,便該覺得無趣、覺得痛苦、覺得膩了,不該如同此時,一股珍惜、一抹心痛,揪結於胸口,拽著她纖細的手腕,一遍遍深吻著她腕上勒淤,恨不得那勒痕是在自己身上。

  這是件多簡單易懂的事。

  被她出讓給冰心時的驚慌失措。

  聽見她說放過他時的毫無喜悅,他非但沒鬆口氣,反而感覺心,重重一震。

  發覺她誤解了他與冰心之間單純關係的急欲解釋。

  聽聞她困他所受到的辛苦、不曾告知予他的秘密,讓他恨極自己,更憐她的癡傻。

  失去她的痛徹心肺。

  失而復得的欣喜若狂。

  承認吧,夏侯武威,你不能沒有她,你根本就愛著她!

  「嗯……」床上睡娃翻身,暖被與身子攪和在一塊兒,軟綿綿的甜吁聲,從心滿意足的紅唇溢出,她揉眼的模樣嬌憨可愛,長髮披散枕面,柔柔亮亮,閃閃動人,螓首一偏,看見他就坐在床沿俯覷她。

  「咦?你好像不太一樣……」在地窖裡,情況混亂,窖裡昏暗,被抱回嚴家的半途她已睡了,連被人刷洗干掙、上藥抹膏、餵食得飽飽都沒有醒來,她沒機會看清楚他,才會忽略掉他墨黑的長髮變得……

  她以為是錯覺,揉揉眼,定睛再看,發間明顯的亮自色澤,一絲、一絲、又一絲……白髮。

  她沒看錯,他黑髮中夾雜了許多白髮。

  他只是淺笑。

  她突然驚覺不對勁,眉宇浮現防禦,彈坐起來:「我不是將你和冰心趕出去了嗎?你在這裡做什麼?把你的東西收抬干掙,櫃子裡的衣裳桌子邊的長劍床底下的皮靴還有這個這個跟那個那個,全都拿走,我不要看見它們,你走!」

  對,就是這裡怪怪的!

  他不應該出現在她房裡,不應該笑得眸子彎彎、唇兒彎彎,不應該用那種眼神看她。

  那種好似心滿意足般的眼神。

  他去地窖救她就已經夠奇怪了,此刻還留在這兒,她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救她或許是嚴家人手不夠,特別去商請夏侯武威撥冗幫忙,幫完了忙,他就該回冰心身邊去,坐在床沿看顧她的人,該是春兒、是小紗、是夢、是公孫謙、是亂七八糟的任何人,獨獨不會是他。

  夏侯武威深啾她一眼,高大身軀站起來,順從她的命令,收抬這屋子裡,屬於他的東西。

  大布巾中央擱進了幾件折疊整齊的衣裳,長劍擺桌上,幾本他熟讀的書冊,以及她方才胡亂東指西指的這個那個,全數收抬打包,房裡屬於他的東西並不算少,這間房,不單單是她的,他也已經住了好些年,純姑娘味的粉色閨閣,有了男人的刀劍武器,女孩家喜愛的珠玉小掛飾旁,添上了一幅陽剛十足的駿馬圖,雕花大木櫃打開,有她與他的衣裳褲鞋,書架上,她愛讀的雜冊旁,伴隨男人才愛的沉悶兵書或戰史……

  房裡處處充滿回憶,而那些回憶大多數都是兩人共有。

  她每見他收抬一樣東西,唇兒便扁抿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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