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謙沒再多問,袍擺一撩,單膝跪地,壓低面容,秦關尾隨其後,陸陸續續眾人見狀,只能跟著伏地而跪,尉遲義撓撓短髮,雖有不甘和滿肚子嘀咕,兄弟都跪了,他不跪行嗎?
春兒環顧四周,鋪裡每個人都跪妥了,她才又跑出府門,將馬車裡的嚴盡歡牽出來。
嚴盡歡鞋上的銀鈴,鈴鈴悅耳地隨著踩地的步伐而輕輕震搖,鴉雀無聲的當鋪夜裡,只剩鈴兒聲響,走過嚴家圃徑。
鈴兒聲遠去了好半晌,眾人才敢抬頭,兩主僕的身影早消失於重重雕花門後。
「小當像是怎麼了?這,這種命令我在嚴家如此多年,聽都沒聽過……」
「太誇張了……以後該不會每次她回家,咱們全都得玩這套恭迎當家的戲碼吧?」
諸多抱怨,陸續傳出。
公孫謙亦心生困惑,既然春兒害怕不敢說,就改挑個不會害怕嚴盡歡的傢伙問吧,那位今晚與嚴盡歡一塊兒赴宴的夏侯武威。
「姓詹的……在酒宴上說了老爹的不是,她頂幾句話回去,被姓詹的打了一巴掌。」好不容易安撫完嚴盡歡的夏侯武威,被幾個弟兄圍著追問,淡淡蹙眉回答。
他說得太輕描淡寫,酒宴上,詹姓主人藉著幾分酒意,大放厥詞,說了嚴家當鋪許許多多的不是,哂笑著與旁人調侃嚴家的後繼無力,引來嚴盡歡不滿,關於這些部分,夏侯武威便不提了,省得尉遲義下一個衝出府去找人幹架。
「她挨了巴掌?」自小到大,連嚴老闆都捨不得打她,外人竟如此無禮……
「我拗斷那傢伙的手。」夏侯武威見眾弟兄都拍桌起身,擺出要為嚴盡歡討公道的模樣,道出姓詹的下場。
在那當下,他憤怒得無法抑制,嚴盡歡巴掌大的臉蛋烙有深紅色手印,看起來多觸目驚心,他氣極了自己竟無法及時阻止姓詹的出手,讓她受到傷害,那一瞬間,他幾乎想動手殺人——
「不過她在外頭受了委屈,又為何回到家反而把氣發在下人身上?」秦關不解。
「因為她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尉遲義撇撇嘴,做出鬼臉。
「……」公孫謙沉思不語,一旁的夏侯武威亦安靜低首,他乍聞嚴盡歡交代春兒先下馬車回嚴家,要眾人下跪,他的錯愕與公孫謙他們一樣,完全不明白她為何要這麼做。
是迂怒?為她在酒宴上吃了虧,心中不快,於是要拿當鋪所有人來出氣?
那時,他們還不懂,不懂個小女娃的心思是何等細膩,對於她的作為,誤解大過於理解。
不只他們,鋪裡更多的人,都認為嚴盡歡掌權之後,性子開始扭曲。
下跪事件只是開端。
之後更有嚴盡歡杖打奴僕,任憑奴僕哀叫求饒也不心軟、當眾羞辱當鋪裡足以當她爺字輩的元長級員工、因嫌菜色不好,憤而打翻一桌飯菜,並將廚娘趕出去……這些都不算什麼,眾人在背地裡暗罵她幾句「喪盡天良的壞當家」也能消消火,真正教人錯愕震驚,是兩年後那件泯滅良心的事——
十二歲的傲嬌小當家,以三百兩把自小陪伴她長大的溫柔冰心賣掉,賣予一位比她大五十歲的年老富豪,成為富豪第七位小妾。
第5章(1)
嚴家副業珠寶鋪開業的那天,店舖外架起木台,幾名當鋪姑娘打扮絕艷,佩戴秦關精製的各式首飾,在木台上表演了一場精采的吸晴展示,為珠寶鋪招來熱鬧客源。
首先出場的冰心,讓老富豪一眼看中,看中的並非她身上玎玎咚咚戴滿的金銀珠寶,而是她精緻無瑕的美麗面容。
二十歲的冰心,正是花期盛開的年歲,溫雅靈秀的外貌,宛若幽蘭,一顰一笑,搖曳生婆,輕易勾走老富豪的所有目光。
於是老富豪不只一回派人上嚴家,表達想為冰心賦身的高度意願。
前幾回,老富豪的要求被四兩撥千斤給打了回去,眾人相信嚴盡歡不可能會將冰心交給一腳已踏進棺材的老男人當小妾,再怎麼說,冰心像是嚴盡歡的姊姊,嚴盡歡尚未出世之前,她便已在嚴家住下,儼然是嚴家的一分子,更遑論嚴盡歡出生後即喪母,是冰心充當親娘,每夜搖哄著她睡、陪她吃、伴她玩,如此感情深厚的姑娘,豈容金錢買賣?
眾人相信嚴盡歡還是存有一絲絲的天良才是……
不,嚴盡歡沒有。
「賣人做小妾有啥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好,說不定她在心裡感激我做的決定。」嚴盡歡嫩唇勾著,漾起一抹笑痕,肩兒輕聳,說得多麼狼心狗肺。
聽聽,這是人話嗎?!這是身為一個人,應該說出的畜生話嗎?!
偏偏嚴盡歡說得好順口。
一旁冰心低垂螓首,一語不發,雖然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光用猜的也知道決計不會太好,說不定正偷偷掉淚,教眾人為她擰了心。
「小當家,我們實在不需要為了三百兩而賣冰心,近期嚴家當鋪及其他副業的進帳金額早已遠勝過它,你又何必……」
公孫謙正欲為冰心求情,嚴盡歡毫不客氣打斷他:「誰會嫌錢多?這種好賺的交易,不賺才是蠢蛋。誰都別想囉嗦,再多嘴我就把誰送去當冰心的陪嫁!」嚴盡歡完全不聽人勸,一意孤行,橫蠻無比。
「冰心並不是流當品。」公孫謙加重語氣,不受嚴盡歡威脅,不怕被進去當陪嫁。
「誰說她不是?」嚴盡歡瞟了他一眼,懶乎乎的。
「她沒有當單。楊嬸雖然是被典當進來,當時冰心尚未出生,當單上不包含冰心,既不是流當品,就不該——」
「流當品的孩子還是流當品呀。」於盡歡嗤地一笑:「我和我爹的想法不同,他是個老好人,但我不是,我說冰心是流當品,她就是流當品,我賣一件流當品,為鋪裡賺進三百兩,公孫鑒師有什麼意見嗎?」
怎麼有人能笑得萬般可愛天真,卻又冷血無情至極?!
「連冰心你都捨得賣,全鋪裡還有誰你賣不下手!?」尉遲義嗓門大,像在吼叫一般。
「全鋪裡,沒有誰是我賣不下手的,只要有人想買,價錢也不錯,我就賣呀。義哥,你放心啦,你賣不掉,你安心留在這兒吃閒飯吧。」嚴盡歡眨眼堵目去,換來尉遲義的齜牙咧嘴。
吃閒飯?!他每一口都是靠勞力換來的耶!不然她以為當鋪每次遇上惡人,都是誰出面打跑的?!
屋裡除了嚴盡歡悠哉喝著熱暖的桂圓茶時,杯蓋輕碰杯緣的脆響之外,沒有半點聲音,無人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來扭轉嚴盡歡的心意。
這一定是公報私仇!
這幾年來,關於冰心和夏侯武威的傳言一直沒有斷過,不少人相信兩人的感情沒能開花結果,是嚴盡歡從中作梗,因為她喜歡夏侯武威,才會對冰心充滿敵意,而今更是直接一不作二不休,把冰心嫁給老富豪,就是要夏侯武威從此死心。
最毒婦人心吶……
可憐可愛的冰心,哪敵城府深沉的嚴盡歡?這下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被嚴盡歡給狠狠葬送掉了……
夏侯武威,你怎麼不替冰心說些啥呀?開始有人將視線瞟往夏侯武威,希冀由他口中聽見英雄救美的對抗宣言,對抗嚴盡歡惡意打散鴛鴦的歹毒心腸。
他理當跳出來捍衛情人,與嚴盡歡爭論,當眾表明他對冰心的情意,感動嚴盡歡這座冰山,教她成全他與冰心——
夏侯武威冷顏緊繃,模樣駭人嚴肅,好不可怕。
那是當然,心愛的女人受盡委屈,都快被人賣給老色鬼當小妾,他如何能眉開眼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更專注偷覷兩人間流轉的火爆氛圍,猜想著夏侯武威下一步會是什麼。
上吧!武威哥!為了愛,對抗惡勢力!不要害怕壞當家!
現在直接牽著冰心私奔走天涯!
夏侯武威在眾目暌暌之下有了動作,拉住美人往外走——
咦?
不對不對,武威哥,你拉錯美人了啦!
你應該要救冰心才對呀,你拉小當家做啥?
呀,你該不會想直接動手海扁小當家,扁得她收回成命吧?
這也不失為個解決的辦法啦,但……
大家心裡有好多聲音響起,然而誰都沒敢讓它們脫口說出。
「武威,別衝動。」公孫謙攔住他。
「我不會對她做什麼。」夏侯武威額上青筋躍動時,說這句話真沒有說服力。
「我不反對你狠狠打爛她的屁股。」尉遲義在旁鼓噪。必要時,他可以幫忙。
「有話好好說。」秦關不贊成以暴制暴。
「我跟他沒啥好說的,反正冰心非嫁不可!」嚴盡歡火上添油地嚷嚷,努力想掙開夏侯武威的手。
「我不許你這麼做!」夏侯武威森然瞪她:「論輩分,你得叫冰心一聲姊姊,你不能罔顧她的意願和幸福,硬逼她當別人的妾,更何況那個男人老得沒剩幾年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