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被打斷,在她幾乎快要看見男人的面容之前。
沈瓔珞惋惜一歎,睜眼醒來。
短暫而無意義的夢,本來應該不以為意,它卻像是戲曲開端,正要開場演出,又被人中斷。
她很容易作夢。
夢對尋常人而言,代表著白日時心心唸唸的掛意,在心身應該放鬆的深夜裡,仍無法忽略掉它,便會轉化為夢境,困擾自己的煩心事,也許變身成巨大怪物,在夢中追逐自己;舉棋不定的疑惑,也許在夢中變成萬丈深崖,而自己站在深崖之上,進退無步!
夢對她卻不一樣。
她並不願意承認這是她異於常人之處,她只告訴自己,她不過是偶爾會在夢中遇見一些幾日之後才會發生的情景,有時是場所、有時是人物、有時是事件,她也不將它們定位為「預知夢」,她沒有任何異能,一切只是碰巧。
方纔的短夢,代表著什麼呢?沈瓔珞還想深思關於夢中的寂寞無助及那位男人婢女嫻兒仍在一旁等待她的回復,她暫且將其拋諸腦後。她理理身上微皺的白色素衣,抹去芙顏上的惺忪疲倦,輕聲道:「有請。」
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嚴家人來的日子不早不晚,剛剛好就是典當期滿之日。她早有心理準備要面對嚴家當鋪。再怎麼說,是爹拿沈家宅園去典當,硬是想救起家業,奈何仍是無力回天。
「外頭的荷花池蓋在那裡真醜,改明兒填掉它!」嬌嫩嫩的女嗓,遠遠的就聽見她要毀掉沈家園林一角。
「是。」溫潤男嗓,帶著笑。
「這宅子怎麼冷冷清清的?」另一道男嗓渾厚有力壯手臂交迭,發表他雙眼所見之感,一雙虎眸左右打量。
大宅裡,小貓兩三隻,粗數來數去,人數沒超過五個。
「我不喜歡柱子顏色刷成金的。」女嗓還在說。
「是。」
「還有涼亭,白癡才蓋在風口上,冬天坐在那兒不冷死才怪!拆掉。」女嗓又在指揮著,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是。」
「我討厭柳樹,全部改植梅花!我討厭紫薇,改種滿滿的牡丹!我討厭半月形狀的門洞,改成圓的!」兩隻柔萸忙碌地指東指西,指著眼前所有礙眼事物。
「你乾脆把整座園邸都拆光光算了!反正你只是在遷怒,把對武威生的鳥氣發洩在路人甲乙丙丁身上!」
「尉遲義!你再講!你再給我講看看!」女嗓一改嬌滴滴調調,揚得老高,像只正扯喉尖嚷的小母雞。
「本來就是呀,不然你今天臉這麼臭幹嘛?除了夏侯武威沒把你伺候得服服貼貼之外,還會有其它原因嗎?」尉遲義頂嘴。
正如尉遲義猜測,今日嚴盡歡和夏侯武威鬧脾氣,不許他跟,改要尉遲義陪駕。
啪。
繡花鞋踹上男人緊臀的聲音。
「阿義,識相點,少說兩句。」溫潤男嗓仍是淡淡笑道。
「謙哥,我哪裡說錯了?」
啪啪啪啪啪啪。
男人臀後衣料上全是小腳腳印,纖足踹得正暢快淋漓。沈瓔珞站在廳堂大門前,看見的景象便是一個精雕細琢的年輕美姑娘,她一襲半透明的淺金絲裳,索價不菲,金絲料子是絲綢中最頂級之物,在艷陽下炫目耀眼,她被仔細妝點打扮過,秀髮編成辮,再綰成兩團小巧圓髻,左右各簪上幾朵鑲玉金鈿、繫上與衣裳同色系的金絲髮帶,一眼便能清楚知道,她是有錢人家的姑娘!
與之前的她,一樣!
美姑娘毫不婉約地撩高紗裙,抬腿猛踢那位壯碩男人,男人一點也不動怒,任由美姑娘動手動腳,彷彿那些花拳繡腿他不感覺到痛,他甚至還咧開一口白牙,心情不差地與身旁另一位文人公子說說笑笑。
沈瓔珞頭一次見到,原來女人是可以對男人拳打腳踢,而男人不會還手。她爹雖然不是欺陵妻妾的惡夫,但也曾因一些小事,摑過幾位小姨巴掌……那男人的體型幾乎快要是美姑娘兩倍,他一拳就能打碎美姑娘的花容月貌,一腳就能踢斷美姑娘的纖瘦柳腰,怎麼她一點都不擔心男人會惱羞成怒地反擊?怎麼……還敢繼續在踹?
是男人脾氣太好?抑或是美姑娘之於他,是無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前者的可能性不高,男人面容不慈不善,甚至帶些武夫的獰猙凶樣,眉好濃,眼神炯炯,鼻樑高而挺,在那張粗獷臉上形成深色陰影,即便他此時正笑著,五官也柔軟不了,黑髮削短至耳下幾寸,不像南城男人多以長髮束冠做裝扮,似背心又似軟甲的罕見衣著包裹壯碩身軀,暗紅的薄甲片,襯托他深麥膚色,肌肉糾結的粗臂,光天化日之下大剌刺裸露出來,只勉強有兩側護腕包住半截手臂,對於減少裸露程度,沒有絲毫幫助,軟甲背心裡連件襯衣也沒有,她發誓,她看到了他的乳、乳……
她不曾見過這類衣裳,甚至不認為南城裡有人敢這樣穿,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文人,他是武夫。
一個武夫,不可能打不過嬌滴滴的小姑娘。那麼,後者的可能性更高。她盯著他咧笑的唇,距離有些遠,她瞧得不甚清晰,但好似在哪兒見過……
「別讓沈姑娘笑話。」文人氣息的男人阻下美姑娘對壯漢子的嬌蠻欺負,掛著無害而雅致的微笑,向沈瓔珞頷首揖身:「在下公孫謙,嚴家當鋪鑒師。這位是嚴家當鋪當家,嚴盡歡。」至於尉遲義,沒有介紹的必要,他只是被嚴盡歡拉來代替夏侯武威的護衛職務,特地介紹貼身護衛,反倒怪異。
不過方才嚴盡歡連名帶姓吼過尉遲義,所以沈瓔珞知道那位壯漢子如何稱呼。
沈瓔珞沒忘掉要福身行禮,尋常人家的閨女是不應當接待來客,甚至不能報出閨名,但此時的她已經失去了顧忌的力量,那些規矩,在沉重壓力下,顯得微不足道。「我是沈瓔珞,怠慢各位了,請進。」
嚴盡歡趾高氣揚地率先踩進沈家大廳,忍不住又瞄向牆壁咕噥:「真醜的字畫,我一定會把它換掉!」她心情不好,看哈都不順眼。
天很清,礙眼——
金寫很白,礙眼!
花很美,礙眼!
沈家大廳擺設,礙眼!
夏侯武威,礙眼中的大礙眼!
沈瓔珞命婢女為客人上茶,在茶水未奉上之前,她有禮地請三人先坐,除了嚴盡歡毫不客氣,大刺刺坐定之外,公孫謙與尉遲義皆是筆直站在嚴盡歡身後。
「嚴姑娘此次前來,是為了……」沈瓔珞心裡雖有底,仍希望從對方口中聽見不是她所認為的糟糕情況!上門討債。
「廢話。」嚴盡歡朝公孫謙勾勾纖指,公孫謙遞上當單一紙,她啪地攤在桌上:「取贖時間今天終止,你是要拿錢來贖回典當物,或是要流當掉它?若是前者,錢拿來;若是後者,宅邸交出來,閒雜人等全都滾出去。」她懶得玩那套虛與委蛇,直來直往,有話直說。
沈瓔珞最後一絲希望,破滅。
她竟然天真希冀對方只是上門來表達對她爹死訊的遺憾。
「嚴姑娘,不能稍稍通融幾日嗎……」沈瓔珞苦笑。別說是十萬兩典當金,她連幾兩紋銀都湊不出來。
「當然不能。」年輕俏美的嚴盡歡,小臉上絲毫不見該年齡會有的天真瀾漫,她雙唇粉薄,傳說薄唇最是無情,沈瓔珞曾對這種說法存疑,今時今日,似乎得到印證,那色澤似櫻的唇兒吐著冷言:「我為什麼要通融你?當單上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雙方同意了才畫押,我嚴家當鋪乾淨利落允了你爹十萬兩典當,三個月前,我可沒惡形惡狀刁難你爹,憑哈現在你有權囉囉峻唆?」
「呃……」沈瓔珞一時詞窮,沒有足夠的伶俐口齒來回嘴。
遷怒。
活生生血淋淋的遷怒。
公孫謙與尉遲義只能同情覦向慘遭連珠炮遷怒的沈瓔珞。算她運氣不好,遇上盛怒中的嚴盡歡,嚴盡歡發起脾氣來,所有事都教她看不順眼。
「沈姑娘。」公孫謙站出來緩和氣氛:「我們並非刻意挑選令尊甫出殯完的日子便上門要求你履行當單,只是當單簽署在前,令尊獰死在後,沈府的情況,我們已略有所聞,與其延長你的痛苦,不如速戰速決,你真無法拿出銀兩取贖沈家宅邸,就讓它流當掉,總好過再給你幾個月的籌錢時間,反而連累你必須四處奔波,借錢、鑽錢,甚至為了錢,做出錯事,到後來,仍是保不住沈家宅邸。」
公孫謙見過一個女孩曾經為了「錢」如何的辛苦、如何的難受、如何的強逼自己、如何教人心疼的幹勁,但一切的辛苦,最終仍是做了白工,他不樂見還有另一個姑娘步上她的後塵。
有時,放棄不代表懦弱,而是衡量自身能力之後做下的判斷。一件本來便明白決計不可能做到之事,堅持做下去,才是勇敢嗎?不,他不認為。公孫謙語氣誠懇,不若嚴盡歡咄咄逼人,沈瓔珞戚受到他的勸說,而非脅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