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蟒蛇,不是水妖,而是……尉遲義!
沈瓔珞掛在尉遲義肩頭猛烈劇咳,髮絲凌亂地服貼在她臉頰上,她的衣袖被池水撩開,藕白色纖膀顧不得男女有別,緊密環繞在他頸後,他是她目前唯一僅能求救的活命浮木,在茫茫大池中,拉她一把。
她以為傳達不出去的聲音,被聽見了,被他聽見了!
「你還好吧?」尉遲義將她蠔首按在自己肩窩,感受到她慌亂的栗息,她渾身冰冷,連唇都染上淡淡的紫,臉上爬滿的水痕,分不出是淚抑或是池水。
「池、池裡有……」她邊說,牙關邊打著顫。「池裡有什麼?」
「水怪……」
水怪?
他在嚴家大半輩子,沒聽過池裡養有水怪。
「呀牠在咬我—— —— 」沈瓔珞只差沒完全跳在他身上:「求你……快點回池畔……好不好……」
「抱緊了。」尉遲義也認為在池中央並非談話的好地點,日頭西沉的黃昏,池水溫度不斷下降,她會受不住的。
他單臂泅水,輕而易舉將兩人帶回池畔,他擅水性,嚴家大池對他像澡堂一般,當初嚴老爺子建設水池的目的,也是要讓大伙在裡頭練練泳技。
當他把她從大池中抱起,她整個人氣力耗竭,癱軟顫抖,她從頭到腳盡數濕透,身上衣料密密貼合身體曲線,水珠滴滴答答從衣袖和裙角墜落,她被池水嗆得眼睛和鼻頭都紅咚咚的,像隻狼狽無比的落水狗,連想從他身上滑下的力量都沒有,她也不想離開他的懷抱,他好暖和,源源不絕有股暖熱過渡而來,驅散寒意。她清楚兩人身軀的碰觸是不合禮數,他原本的穿著就屬於「衣不蔽體」之流,他上半身除了那件背心,以及纏過腰際以上的黑腰巾外,根本稱不上有穿衣裳,而她,兩管衣袖撩捲到手肘上方,露出不該被人瞧見的手臂,此時此刻,她的肌膚貼著他的肌肉,中間沒有任何阻隔,他一定能察覺到她臂上每一顆因寒冷而發的疙瘩,如同她清楚感受到他肩頸上細軟的每根寒毛。
她爹自小的教導,絕對不允許她與他這樣授受不親,但她的雙腿正在抽痛著,先前在池裡,她企圖踢蹬池水,不讓自己沉沒於池底,現在離開水面,她才嘗到苦頭,要她靠著自己的雙足行走,幾乎是不太可能……
她不敢承認,自己貪求著這股溫暖的體溫。
他抱她折回小竹屋,他知道她需要換一身乾爽衣物。
「對不起,耽誤了你的時間……」她聲若蚊鈉,歉疚地埋首在自己的臂膀間。
「我不小心掉進池裡,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慢慢飄回岸去,我沒想到會越飄越遠……一直都沒有人發現我在池裡,我不得已,只能麻煩你……抱歉,是不是打擾你工作?」
「你在池裡泡了多久?」他步伐沒停,穿過園圃。
「我不知道……」在水裡的每一分,都漫長得像一年。
「你到池邊做什麼?」
「……清理青苔。」
「什麼時辰開始清起?」
「……好像是未時左右。」
「你泡了將近兩個時辰!」尉遲義虎眸瞠大,頓步,不敢置信:「你泡了兩個時辰之後才決定開口向我求救?!」
「我以為可以慢慢飄回岸去……」這句話,她記得方才解釋過了,於是,她又補充說道:「若能自己飄回去,就毋須麻煩到任何人。」
尉遲義很想吼她,非常非常的想,但他沒有,他也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
這種差點要了人命的蠢事,無論是府裡哪只傢伙做出來,絕對少不掉他尉遲義送上幾句咆哮和幾顆爆栗。生命面臨嚴重威脅時,誰還會擔心是否造成對方的麻煩呀?!救人如救火,可沒法子等他顧完鋪子或是公孫謙鑒識完整庫房的典當物,或是李婆婆煮完一整桌晚膳再來救!
她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抱歉……」清楚察覺到他肌肉緊繃,沈瓔珞以為他動了火氣,雖然不是很肯定他的火氣所為何來,先道歉準沒錯。
「你的確是該道歉。我明明告訴過你,遇到麻煩就出聲喊我。」尉遲義嗓音緊繃,多佩服自己不是用狂吠的。
「我以為我可以慢慢飄回岸去,所以才……」
「這句話,你說第三次了。」
「我真的以為我可以!」
「你花了兩個時辰證明你不行。」尉遲義扳過她水濕的小臉,面容嚴肅,斂起所有笑意,彰顯他接下來每一字皆無比認真:「不要拿生命當賭注,逞強不代表勇敢和志氣,若死了,勇敢和志氣全是個屁。」
他說的沒錯,她如果再晚個片刻才喊他,也許這輩子就真的到此為止。
沈瓔珞蠕蠕唇,想替自己辯解幾句,又不夠理直氣壯,只能乖乖聽訓,聽完,小聲囁嚅:「我不想麻煩大家……不想麻煩你。」
「你會認為放下手邊工作,去池裡救一個人,是件麻煩嗎?」他反問她。
「……」人命關天,當然不是麻煩,換做是她,她願意放下所有工作,也要去救人。
「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如果你讓我到隔日才必須下湖打撈你的屍體,我才會真的覺得麻煩透頂!」不只麻煩,他應該會瘋掉!光是想起她差點成為浮屍一具,他整把怒火都點燃了。
「……抱歉。」這次的歉意,她真的明白他在氣什麼。
「也不一定非要到生死交關才喊呀。要是廚房那群婆婆媽媽研發出哈新口味的糕點找不到人試吃,或是今天天空很藍,還是你聽見了有趣的趣事、受了委屈、看見輩鐮(蟑螂)不敢打、搬重物搬不動、下雨忘記帶傘、要人幫忙抓雞,你都可以喊我。」尉遲義放開箝制在她粉頰上的手指,她的臉蛋已恢復七成血色,尤其是此時淺紅色澤變得更濃些,非常好看。聽見他說的那些再單純不過的小事,她的長睫輕褊,彷彿無限迷惑。
他托穩臂膀間的她,繼續邁步,小心翼翼維持著步履平穩,不希望令她感到顛簸不適。
「可是……萬一你正在忙著?」不會覺得她很煩很囉唆嗎?
「放心,我會自己衡量情況,取捨孰輕孰重。」屁哩,就算有匪人上門搶當鋪,他還是會以她的叫喊為優先。為什麼她會被擺在這麼前頭,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我一定會來,不會讓你久等。」
就是知道她痛時也不會喊痛,他才更替她掛心。
就是知道她愛逞強、愛表現得不需任何人來幫助她,他才更放心不下。
沈瓔珞與他四目相交,方纔還冷得直打哆嗦的身子,竟奇異地發熱起來。
眼前的男人亦是一身水濕,髮梢兀自滴水,水痕蜿蜓在他五官鮮明的黝黑臉龐上,有些不羈、有些野性,如果她是落水狗,他就像是自在泅完山泉的猛虎,姿態慵懶,教她看得怔傻,好半晌才找回聲音:「……我應該要先向你道謝的,謝謝你救我,否則我現在已經在池裡,成為水妖的食物,被啃得屍骨無存……」她訥訥道謝,不敢再深深覦他,因為瞧著他的臉,心窩便傳來莫名騷亂,震得連她自己都聽見清晰無比的心跳聲,她好怕也被他聽到。
「池裡沒有水妖。」他鄭重搖頭。眼見為憑,沒親眼看過,他不信怪力亂神。
「有!真的……有,我看見好大好大的黑影。」
「池裡確實放養一些當年老爺子收受的流當品,過了這麼多年,可能長大了一些,但還不至於成妖吧?」嚴家當鋪什麼都收、什麼都當,上自老弱婦孺,下至鍋碗瓢盆,就連阿貓阿狗龜鱉魚蟲都可以估價,當時他年紀小,仍清楚記得,嚴老爺子收過數十尾珍稀魚種!龍魚,賣掉兩尾,其餘的養在小池,隨著嚴家越建越寬,水池越拓越闊,錦鯉、貼、草魚、鰱、龜、鱉、龜、蝦,哈雜七雜八的魚類全往池裡放,有某幾條變大變壯也不用太驚訝。
「那黑影比我還要大……牠的尾鰭大過我腦袋數倍!」
龍魚也是會長大的嘛。
龍魚是吃葷耶,看見一塊嫩肉掉進池裡,沒衝過來覓食咬她,真是阿彌陀佛。
算了,她已經平安離開大池,還是別同她說太多,有時……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尉遲義選擇體貼封口,只輕吐安慰:「那是肥壯一點的錦鯉罷了,你當時嚇壞了,才會看錯。」
「錦鯉……」
「對呀,池裡不養錦鯉還能養哈呢?」至少,除了嚴家之外,尋常人家的魚池裡,首選魚種就是色彩繽紛又討喜的大錦鯉。
若方才在池中輕啄她的東西是錦鯉,想起來就不那麼嚇人。
「……嗯,也對,我家以前也養好多錦鯉。」沈瓔珞臉上神色明顯鬆懈下來,緩緩掛上淡淡笑容,她笑得毫不妖媚,看在尉遲義眼底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的眉眼鼻都生得極好,端端正正,不特別突出、不特別亮眼,搭配起秀氣瓜子臉卻非常適合,她笑起來會淺淺彎起眼尾,柳眉更加柔和,粉色軟唇漾起半圓弧度,眸光因為長睫半掩半露而蘊含水燦晶亮,她的笑顏像是摻了糖水,甜甜的,帶著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