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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綠痕

  「今兒個又在扮什麼?」很不喜歡被她當個孩子對待的他,窩在她溫暖的懷裡悶悶地問。

  「良家婦女。」

  「良家婦女?」她睡昏頭啦?

  她倒是一臉理所當然,「我都喊你小弟這麼多年了,來,叫聲姊姊聽聽。」

  「姊姊?」他相當下屑地回首瞪著她,「你少托大佔我年紀的便宜!」論實際年紀,他可是大了她幾千歲,偏偏她就是只算外表的年紀而已。

  「你就配合一下吧。」她硬是把他的頭轉回去,再傾身摟緊他,「哪,方纔你在想誰?」

  知道自己什麼心事都瞞不過她的霸下,沉默了一會兒,小小聲地說著。

  「……嘲風。」

  「就那個蹲在屋簷上的?」她始終搞不太清楚他的兄弟們各自專司何職。

  「嗯。」他點點頭,「昨兒個我溜去大街上時,在屋簷上見著了很多它的塑像。」

  聽著他寂寂的語調,青鸞暗自歎了口氣。

  她一直都知道,霸下很想要有家人,更希望能一家團圓,可他也明白,這是件永不可能之事。因此當他在大街上行走時,他總會抬起頭瞧著屋簷上頭的嘲風像,若是經過了廟宇,他便會看著被當作殿角走獸的螭吻……

  以前的她,總是天真的認為,降臨在霸下身上的事,就像降臨在每一個神仙身上的事一樣,只要時間久了,眨眨眼,也就都過去了,哪怕是再如何曾經珍惜過的人事物,也都會漸漸遺忘,可頑固的霸下卻不是,他從來就沒有忘記他曾有過家人這一回事。

  低首看懷裡不吵不鬧的霸下,小小的臉龐迎著刺骨的寒風、微縮著身子,坐在星空下孤單地懷念著他那已有幾千年未見過面的家人,一陣很難掩飾的傷懷,自她懷裡的孩子身上漸漸染上她的身子,再降落在她心底的坑坑洞洞裡。

  「以前,當我孤身站在湍急的江濤中,背著那塊能夠守護人間的鎮水神碑時,我曾經幻想過很多事。」他看著眼前冰冷刺骨的河水,想起了以往他是如何挨過每年的酷寒。

  「哪些事?」

  「那時我一直在想,人間該是何等模樣?而我的那八個兄弟,他們生得又是什麼模樣?他們是不是也跟我一樣身不由己?還有,他們是否有過得比我還快樂些?而我們,會不會有團聚的一日?」

  「霸下……」

  他有些羨慕地說著,「有時,我真想像你一樣,忘性大,這樣我就可以忘記他們了。」

  若是不能得到答案,那他,情願打從一開始就不知道這些問題。因此在他來到人間後,他年年在冬日揚起北風時,就把他的欷吁和傷感,哽咽與嚎啕,全都托付於北風之中,希望能不留下半分地帶著它們遠走高飛,他總是想著,若是能夠忘記就好了。

  倘若真能忘記的話……

  青鸞側首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二話不說地拉過他的小手,虔心虔意地將冰冷的掌指給搓暖。

  搓著那雙小手時,青鸞抬首看向雪停後清澈天際上一顆顆的星子,她忽然想,或許,一直寂寞地等待著心願成真的霸下,也許,在某個未來,會在那麼一個溫暖的日晴風好日子裡,坐在青翠的草地上,聆聽著枝頭每一朵花朵綻放的聲響,以及春回大地時分,頭一隻站在樹梢高歌的黃鵲,它那悅耳的叫聲,而他和他其他八個兄弟們,齊坐在樹下,正開心地笑著……

  可是,幾千年來,在記憶深處總是背負著八個兄弟,他的心中,也許早就已疲累不堪得再也不願多想,因他也知道,他只是在等待著一個不可能成真的願望而已。

  她想不出與自己的親手足生離,那將會是怎樣的疼?

  她也曾想過,倘若她是他,她能不能忍受那數千年來的分別?

  可她卻心酸的發現,不要說一百年、一千年,她就連一日也禁不起,也無法去想像。因此,她不知該對霸下說些、做些什麼,正猶如她並不知,到底該花上多久的光陰,才能填滿那幾千年來的分離,與心上的痛。

  神界之神皆與她一般,生來就是孤單,從沒能享受過什麼親情燈火。來這人間這麼久了,她在不知不覺中,活得有點像人間之人了,因有著霸下與望仙圍繞在她身旁,他們這三神,就像人間的一家人般,若是要她許個心願的話,她想,她要許的,一定是他們一家人永遠都聚在一塊。

  就像霸下的心願一樣。

  她搖了搖他,「你還記不記得嘲風之外的兄弟?」

  「我與他們相處的時候並不多……」他忍不住垂下頸子,傷心的語氣裡帶著些許遺憾。

  「你還記得他們什麼?」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他極力想忍住眼眶裡的淚水,可它還是滴落在青鸞的臂上。

  在他轉過身摟住她的腰際時,青鸞安撫地抱緊他,伸手在他背後拍了又拍,直到她以為他快睡著時,她忽然聽見。

  「青鸞,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你有家人嗎?」

  「我有你和望仙啊。」她低下頭,笑著輕點他的鼻。

  他好奇地張大眼睛,「除了我倆之外呢?真正與你有血脈關係的家人,有嗎?」

  「沒有。」她聳聳肩,在他的眼中掠過失望之餘,她忙不迭地再補述,「不過,在我上頭,我有五十九個師祖和一個已經仙逝的師父。」

  「這麼多?」

  「就是這麼多。」她悲歎地溫習起慘不忍睹的回憶,「你不知道,當年我拜完師之後,一聽到我還要再拜五十九個師祖,且每一個都要跪在他們面前磕上三個響頭時……」

  「你當場翻臉走神?」太過瞭解她個性的霸下,毫不猶豫地替她說完。

  「一點也沒錯。」哪有這麼虧的?磕了三個響頭就算了,她居然還得再磕上一百七十七個響頭?那票老神仙根本是存心想讓她這個小徒孫磕破她的腦袋!

  「後來呢?」

  她想到就痛,「後來,我的額頭,足足腫了一個月都沒消……」都怪她那個太過尊師重道的師父,說什麼只要拜了他為師,她就得連帶一起拜師祖,當她瞧見那五十九個白髮老神仙時,她只差沒當場找根柱子撞。

  「你喜歡你的師祖們嗎?」不知不覺間,已經沒再那麼傷感的霸下,笑意微微躍上他的臉龐。

  「喜歡。」每回想起那五十九個老頭,她就會想到他們關懷她的笑臉,與他們鞭策她上進時的嚴厲臉龐。

  「你喜歡我和望仙嗎?」他搖著她的手臂,巴不得也能在她所喜歡的冊子中,留下他和另一個同居人的名。

  「喜歡。」她點頭點得毫不猶豫。

  「你喜歡畫樓和冰蘭嗎?」

  「喜歡。」這還用問嗎?

  「那你喜歡火鳳嗎?」

  「喜歡──」

  才把話說完隨即就發現上當的青鸞,低首瞪著懷裡那張笑得一臉奸詐的臉龐,她忍不住推了推他的鼻。

  「臭小鬼,你拐我的話?」這一定是那個狐狸臉教會他的。

  心情仍是很不錯的霸下,在她身上爬來爬去,直到坐至她的腿上與她面對面坐好時,他清了清嗓子,一臉嚴肅地道。

  「畫樓生前要我對你傳句話。」

  「什麼話?」她很意外那個沒留多少遺言給她的畫樓,居然還找上了霸下。

  雖然他壓根就不懂,但他還是源源本本地照本宣科。

  「在這世上,並不是非得親自將雙手奉送到你的面前任由你緊握著,那才叫做幸福。可是,倘若你早已經握在手中卻又毫不珍惜,那麼那並不叫浪費生命,其實,那只是證明了,這世上,你最不在乎的,就是你自己。」

  聽完他的話,很清楚畫樓想要她正視並把握些什麼的她,忍不住搖首又歎氣。

  「唉……他連你這小鬼也給帶壞了。」

  「我又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捶了她一記以示抗議。

  「你若聽懂了還得了?」她懶懶地應著,不經意看了天際一眼後,即抱著他站起身,「咱們回家吧,火鳳已經先回去了。」

  一手抱著霸下,彎身拿起還插在雪地的燈籠交給他後,在雪地裡邊走邊搖來搖去的青鸞,很高興地看著被她抱著的霸下也學起她將頭左搖右擺。

  一路搖回家的兩神,才進了土地公廟,以術法進了裡頭時,方抵家門口的他倆,便張大了眼瞧著在大廳正中央的地爐裡,以木枝插了十來只的魚兒,正在炭火上烤著。

  「你在做什麼?」青鸞先將霸下放下地,呆呆地問著正在爐邊忙著的火鳳。

  「我想,這幾日望仙不在,你們的肚子一定全都病了。」他邊說邊把一旁竹籃裡未烤的魚,一一插上木枝。

  「病了?」她揚高柳眉,「什麼病?」

  「餓病。」他們這三尊神仙,除了那個愛哭的望仙會做飯外,眼前的這兩個,就只懂得餓肚皮而已。

  眼看著在火旁烤得油亮亮、黃澄澄,表皮還帶點焦色的魚兒,早就受不住誘惑的霸下,直流著口水,佐以腹裡咕嚕嚕的叫聲來同意火鳳的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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