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角的連鎖藥局還開著。」他解釋。
「我的頭沒有那麼嚴重,只要抹個萬金油就……」她被這大陣仗嚇退了兩步,遲疑地抗拒著。
「閉嘴。擦藥。」他皺起眉心,自袋子裡掏出一瓶消毒藥水和一罐藥膏,口氣兇惡地命令她乖乖站好抬頭,動作卻溫柔地替她消毒、抹上清涼的藥膏。
撞傷的部位突然神奇的不痛了,可是吳春光的心卻緊緊揪成了一團又熱又軟又脆弱的東西,虛軟的膝蓋幾乎撐不住自己,總覺得前面有列失控的火車就要筆直地朝她迎面撞上來——
她的心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凌晨四點半。
吳春光目光直直地盯著手機裡那十幾則早該刪除的簡訊。
他們究竟是從哪裡打聽到她現在的手機號碼?
他們也知道她人在哪裡嗎?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是時候離開這個城市了。
她呼吸凝結,有一剎那像是被記重拳狠狠擊中了胸肺,痛得完全無法喘息和思考。
吳春光幾乎掉下淚來。
生平第一次,她不想這麼快就逃走。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捨不得這個城市,這裡的生活、還有這些朋友。
她移動目光瞥向放在電視機旁的那一整袋醫療用品。
翟恩……
她多希望他是那個能夠挽留她、讓她放心安定下來、不再飄泊的錨,但她心知肚明,她永遠不可以把內心的渴望與期盼,寄托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尤其是他。
她無力地笑了起來。
那傢伙甚至比她還要遊戲人間、自由不羈呢!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再度運用這些年來學到的鎮定與自制力,把紛亂軟弱的情緒推出腦外,冷靜思索此刻面臨的唯一選項——
「我就做到這個月月底,然後,打包走人。」
她可以的,一如過去每一次的遷移。
剛開始的時候總是比較難,然後慢慢的就會習慣了。
第5章(2)
那一個晚上,雨下得很大很大。
吳春光撐著幾乎擋不住傾盆大雨的傘,狼狽地奔往上班的途中。
她一路想著究竟該怎麼向老闆開口請辭,他和她曾經共事過的老闆都不一樣,所以就連開口說再見也變得特別地難……
吳春光以為雨太大,或是自己眼花了,她瞪著孤零零站在靠近PUB那一個路口,被滂沱大雨濕透了全身的纖小瘦弱身影。
「小姐,你瘋了嗎?」她三步並作兩步,急急衝過去用大傘遮擋住那女孩。
冰冷的雨絲紛紛擊中她的肩膀,冷得令她不禁打了個機伶。
這麼冷的夜晚,這麼冰的大雨,這女孩就算不會病倒也會冷死的!
女孩置若罔聞地以雙臂緊抱著自己,那不勝寒苦的蒼白小臉,令人觀之不由得一陣鼻酸心痛。
「你跟我進來!」吳春光心一緊,不由分說地硬將她抓進「衝浪板」。
「光姊?」先到的阿志愣了一下,看著被大雨淋得濕答答的兩人。
「麻煩你幫我拿條大毛巾,謝謝。」她顧不得自己被冷氣激得渾身雞皮疙瘩全豎了起來,一把將那女孩塞進吧檯座位裡,自己迅速動手煮起熱咖啡來。
阿志熱心地拿來了兩條海灘毛巾,一條給那女孩,一條給吳春光,然後識趣地閃到一邊打掃環境,做開店前準備。
「來,喝下它。」吳春光遞給容貌可人卻瘦弱憔悴的女孩一杯加了酒的愛爾蘭咖啡,「身體會暖一點。」
「謝、謝謝你。」女孩纖細的指尖都冰冷得泛青了,牙關打顫地低聲道。
「別客氣。」她凝視著女孩,目光一軟,「無論那個人是誰,都不值得你這樣糟蹋自己。」
女孩一震,緩緩抬眼望向她,悲傷的眸光令人心碎。
「謝謝你。」女孩慢慢地點頭,嘴角揚起一絲蒼白的微笑,「我……就是想讓大雨打醒自己。」
吳春光霎時無言了。
可怖如瘟疫的愛情。
幸虧她從未曾愛上過任何人。
直到女孩默默喝完了咖啡,默默致謝,又默默離去後,吳春光還在深自慶幸自己的英明與真知灼見。
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今天晚上連一個客人都沒有?
她疑惑地環顧著還在打掃環境的阿志,在桌子上擺放彩繪玻璃杯、點燃小蠟燭的辣妹員工小P,不斷在喬好桌椅位置的美眉員工,還有放了一首又一首熱鬧輕快舞曲的DJ小花。
連帥帥老闆都不擦衝浪板了,而是鬼鬼崇崇躲在角落不知在從事什麼神秘行為,好像一副不擔心今日業績掛零的樣子。
「生日快樂,小紅帽。」一個愉快的低沉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心卜通了好大一聲,先是不爭氣地口乾舌燥起來,然後才面色如常地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她突然想到。
「看我多有心。」翟恩不忘自我褒獎了一下,英俊性感的笑臉興味盎然地盯著她,並且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推給她。「給你的。」
「真的非常謝謝你。」她受寵若驚……好吧,是感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吞了口口水才道:「不過你送過我禮物了,還記得嗎?精裝版的《小紅帽》。」
「那不叫生日禮物。」他微笑。
那笑容好看到太可惡,害她心又微微發抖了一下。
吳春光努力想維持心如止水的冷靜,「其實你真的不需要破費替我買禮物,因為我沒有過生日的習慣。」
「壞習慣還是早點改掉的好。」他黑眸笑意熠熠,提醒她,「你不拆開禮物看看嗎?」
「呃,好……」她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心慌意亂之餘,笨手笨腳地打開了禮物。
裡頭是一個白金色的盒子,盒子裡淡紫色的緞面襯裡上有一支漂亮新穎又充滿現代感的IPhone。
她腦中一片空白,翟恩竟然送了她一支新手機?!
他為什麼要送她一支新手機?
她雖感驚喜卻也迷惑不解,指尖微微發抖地想碰觸手機光滑美麗的鏡面板,卻還是縮了回去。
「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無功不受祿,而且她不能也不想再背著太多的人情債離開。
她深怕有一天包袱會變得太重,她想留也留不得,想走也走不了。
「不要當個難搞的人。」翟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整只盒子塞進她懷裡,然後一聲歡樂高呼,「派對開始!」
「春光生日快樂!」等待已久的眾人歡呼拉響小禮炮,五彩碎花乍然飛舞在空中。
吳春光不敢置信地望著大家,瞬間傻掉了。
「狂歡吧!」翟恩一把將她拉到場中央,大笑著將她和自己投進邦喬飛的雷霆搖滾樂裡。
那一個晚上,PUB外頭下著大雨。
那一個晚上,PUB裡頭熱情瘋狂的氣氛沸騰不息。
吳春光從來沒有這麼的感動與快樂過。
所以她生平第一次把腦中狂囂不絕的警鈐聲關掉了,然後,縱容允許自己繼續留下來。
就這樣又過了三個月,直到盛夏來臨。
直到她的舊手機裡再度傳來另一則簡訊——我們知道你現在人在台北。
「你這個不孝女!」
母親毫不留情的掌摑落在她頰上,炸開舊日熟悉火辣辣的劇痛感。
措手不及的震驚令吳春光只能僵立在原地,任憑致命的屈辱與絕望的恐懼再度狠狠咬住了她的心臟。
唯一竄過腦際的念頭竟是——幸好不是在PUB門口。
「以為逃家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家庭式美發吹整出的俗艷鬈發下,吳母長瘦臉龐濃妝艷抹,金蔥格子緊身線衫底下是黑色織花短裙,塗著野紅蔻丹的腳趾蹬著金色高跟涼鞋,氣恨地尖聲咆哮,「跟你那短命夭壽的老爸一樣良心都給狗吃了,你為什麼不乾脆去死一死?」
「哎喲!秀美,你有話好好說,不要這樣動手動腳的。」吳母的老相好嚼著檳榔假意勸解,被酒精腐蝕得泛黃的雙眼卻淫穢地盯著吳春光,笑容令人厭惡而發寒。「自己的女兒用講的就好。春光啊,你媽也是擔心你,這麼一走就五年……」
「不走,難道留在那個家等著被你強暴嗎?」她顫抖的拳頭漸漸握緊,努力靠著五年來的歷練與自信將過往陰霾擠出腦外,重新找回了勇氣,冷笑著,「不過我現在懂得報警了,叔叔。」
男人貪婪淫邪的笑容瞬間僵凝。
「不要臉的死丫頭,爛梨裝蘋果,是你成天想誘拐我的男人——」吳母面容扭曲,氣急敗壞撲上前來就要抓花她的臉。
「住手——走開——」
吳春光自惡夢中驚醒,冷汗濕透後背衣衫,心悸驚恐狂跳,大口大口喘著氣。
有一剎那她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小檯燈暈黃的燈光也溫暖不了她冰冷的胃和全身。
意識漸漸恢復清明,下一瞬間她翻身跌撞下床,掙扎著爬進浴室趴在馬桶上狂嘔得似要撕心裂肺……
她想起了所有的事。
包括「衝浪板」PUB,和翟恩邂逅以來種種的一切,以及在那場驚怖駭人的預言式惡夢後,她所下定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