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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典心

  「這是皇上御賜的干貝粥,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他親手端起,漆盤上的厚瓷碗,舀起一匙的干貝粥。

  濃粥以砂鍋裝盛,用文火熬煮,需要細心的守候在鍋旁許久,才能將米粒熬得軟糜,干貝也化為細絲,最後再以些許海鹽調味。

  「據說,昔日南國最大糧商夏侯寅,他的妻子柳畫眉,最是善於烹調干貝粥。後來,夏侯寅雖死,但干貝粥的做法,傳入了御膳房,連皇上也愛吃這道粥。」他薄唇揚起,嘲弄的一笑。「真是奢侈的傢伙。」

  她靜靜聽著,他說著干貝粥的來歷,卻聽不出來,他最後那一句嘲諷,說的是夏侯寅,還是當今皇上。

  「來,張開嘴。」關靖將調羹,送到她的嘴邊。

  她依言張嘴,吞嚥下那匙,香味撲鼻、用料上乘,費心費時熬煮的干貝粥。

  「好吃嗎?」他問。

  這道干貝粥,他連一口都沒有嘗過,就讓人送回家裡來,還親手一匙一匙的餵入她口中,確定她真的吃下了肚,而不是像他不在府內時,每一餐都送來的膳食一樣,都被擱置到冷涼了,卻連一口都沒動。

  她點了點頭。

  或許,這道干貝粥,真的是難得的珍饈,但是此時此刻,心有旁騖的她,根本就食不知味。

  抵禦他魔魅的溫柔,已經耗去她全數的心神。

  「那麼,就多吃點,別讓我擔心。」就連他的聲音,都滲著難以抵禦的力量。「這就是我的條件。我離開之後,你每日的飲水膳食,全都不可缺漏,聽清楚了嗎?」

  「嗯。」她輕聲應著,又嚥下一口,他喂來的干貝粥。

  「記住了,我會教人看著,你要是有一餐缺漏,我就要罰你。」他笑笑睨著她,滿意的瞧見,滿碗的干貝粥,她已經吃了一半。「當然,你放心,不會是掌嘴。」

  「那麼,大人要怎麼罰我?」她詢問著,縱使心神不寧,但仍知道持續沉默,更會引起他的疑心。

  關靖輕笑出聲。

  「別急,我會想出來的。」這或許會是,他這趟遠行時,在天寒地凍的險惡環境下、在堆積如山的政事與軍務外,唯一且最大的樂趣了。

  她靜靜聆聽著,卻沒有告訴他,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心急,甚至半點也不在乎。他會想出什麼樣的方式,用來處罰她。

  在來到關家、來到他身邊之前,她就已經有了覺悟。

  只要能達成目的,她連死都不怕。

  既然,就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懲罰,會比死更可怕?

  在關靖的餵食下,沉香吃完了干貝粥,連漆盤裡的菜餚,也吃了幾口,剩下的都由他親口解決,一如往昔的,沒有半點浪費。

  端著漆盤的奴僕退下後,最細心的婢女走了進來,將床榻鋪置妥當後,才輕盈的福身,退出花廳之外,將房門關上。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報更敲梆的聲音。

  已經是三更了。

  第7章(2)

  沉香站起身來,為他脫去外袍,換上貼身的單衣。

  「請大人先入睡。」

  他的視線,落到桌上的香料。

  「你還要再忙?」

  「是的,香料必須都齊備才行。」關於這一點,她比任何事情都要堅持。素白冷沁的小手,牽握著他的大手,走進了臥房,來到了睡榻旁,伺候著他躺入舒適的軟褥。

  然後,她焚起一爐的香,就擱在床邊,讓香氣包圍著他。

  「這爐香能為你止痛,也能讓您睡得更香甜。」她還為他蓋好軟褥,小心的不讓寒風透入,免得他在睡夢中著涼。「請您安睡吧。」她以溫柔的聲音說完,才在他的注視下,離開臥房。

  關靖望著那嬌小的背影,又坐回花廳的桌旁,研磨調配著香料。

  只是這麼望著她,他的心竟然就能漸漸靜了下來。

  這份寧靜,在他的生命中,比什麼都還要珍貴。

  曾經,他只在望見幽蘭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平靜。他竭盡心力的寵愛幽蘭、保護幽蘭,更是在保衛著,他心中僅存的,那極小極小的一處寧靜。

  他不能容許,幽蘭愛上別的男人,甚至對那男人趕盡殺絕。

  因為,幽蘭是屬於他的。

  他不要她愛上別人,自私的要獨佔她,不願意別的男人觸及,他藉由妹妹的單純無邪,才能得到的稀少平靜。

  當幽蘭死去時,他瘋癲若狂,絕望的以為,今生今世,他的心再也沒有寧靜的歇息之處。

  但是,蒼天卻又將,花廳裡的那個女子,送到他的身邊。

  他終於再度尋見了,能安心歇息之處。

  惦念在胸懷之中的那張面容,已經不再是死去的妹妹。雖然,兩者是如此神似,但是他卻不會錯認。

  那不是幽蘭。

  而是她。

  ***

  恍惚之間,關靖睡去了。

  但是,與生俱來的直覺,仍讓他乍然醒來。

  窗外天色還未亮,是日初之前,最深最濃的無邊黑暗。

  他會醒來,只因為爐內的香料即將焚盡,她又踏入臥室,回到睡榻旁。

  寒夜奇冷,她用體溫暖著香料,用寒凍得青紫的手,掀開熏爐的蓋子,添入足以焚到天明的份量,審慎的確保香氣不斷。

  是她的香料,舒緩了他腦內,那陰魂不散的疼痛。

  「天還沒亮,大人請再多睡一會兒。」見到關靖睜眼,她輕聲細語,怕驚擾他殘留的睡意。「啟程之後,路上難免顛簸,就算野地紮營,也難睡得這麼舒適。」

  她的香,陣陣催人入夢。

  「過來。」他伸出手來,霸道的將她拉入懷中。「陪著我。」他睡得安穩,但是卻缺少她的陪伴。

  「請大人恕罪,香料的配製,只差最後一道手續,要是天明之前沒有完成,這數日來的所作所為,就功虧一簣了。」她依偎在寬闊、暖燙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絕。

  關靖低咒了一聲。

  緊握住她纖瘦手腕的大手,鬆開箝制,不再圈困著她。

  那是她連日來的辛勞,他不願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諸流水。再者,他的確需要那些香料。

  「我離開之後,你就給我好好的吃著、睡著,其餘什麼事情都不許做。」他要求愈來愈多,卻是那麼理所當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習慣了,每個人都聽命於他。

  極為希罕的,她竟然搖了搖頭。

  「我睡得不多。」

  「為什麼?」

  「因為夢。」她告訴了他。「我會作惡夢。」

  「夢見什麼?」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親朋好友。」

  「他們怎麼了?」

  「死了。」

  「怎麼死的?」

  她沉默許久,才又開口。「被殺。」

  「被誰所殺?」

  這次,她沒有回答。

  「告訴我是誰,我為你報仇。」他徐緩的說道。

  她是屬於他的。

  所以,他要為她報仇。

  就像是,他曾為幽蘭報仇。

  「身在亂世,遇到兵荒馬亂,我認不得殺他們的兇手。」她再度搖頭,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櫃裡,取出一個新枕,替換了他腦下的舊枕。

  這枕是由她親手縫製,上下和兩側面的中部,各用紅線釘成四個十字形的穿心結,兩頭各有一個十字結,固定枕芯,裡頭塞著各種芳菲的香料。

  「這枕的味道,與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聞嗅,枕香與滿室的爐香,交織成一種讓人沈醉的氣味。

  「我換了香料。」她俯身輕聲說道,哄著這個亂世之魔入夢,長髮垂落他的胸前。「各種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鎮魂,佩蘭枕能夠解暑化濕。」

  他在芬芳中閉目,嘴角有一抹冷誚。

  「那麼,你告訴我,該用什麼枕、什麼香料,才能平息我夢中的爾虞我詐、兵凶戰危?」

  她沒有回答,而是貼著他的胸懷臥下,以嬌小的身軀,暖和他的身軀、他的夢境,也讓香氣更暖更濃,沐浴包圍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會兒,關靖又入睡了。

  確定他安眠之後,她才如貓兒般輕巧的起身,踏下睡榻,離開溫暖的軟褥,重回寒意襲人的花廳。

  她收來些許丁香,加入荳蔻,置入研缽中,仔細的、慎重的、靜靜的碾碎研磨,剝去外層堅硬的殼,揉碎柔軟的蕊。

  牆角的明光鎧上,映出她的一舉一動。

  一陣冷風穿簾而入,鮮紅色的香料,被風揚起,如一層難散的紅霧,瀰漫了她的雙眼,沾惹她的髮膚衣裳,覆得她一身濃紅,像極那場腥風血雨。

  那場她夜夜都會想起的惡夢。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纏綿,把丁香與荳蔻磨得更細更碎。

  記憶卻是碾不碎、磨不滅、抹不去、揮不開,仍舊歷歷在目。

  十年之前,北國的夏夜,無數的南國將士,身穿白衣白甲,持著「報仇雪恨」的旗幟,持刀恣意屠殺。無數的北國人,在攻擊下死於非命,屍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對他說了謊。

  其實,她記得。

  記得很清楚,太過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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