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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橙諾

  有一瞬間,顧斯朋以為自己聽錯她的問句。

  他曾以為佟海欣從不關心他的畫,更不知道他的畫裡有著些什麼。原來,她知道,他發表的作品裡,從沒有女人。

  心頭忽地急切湧上了一股強烈的情緒,難以言明,顧斯朋偏首靜靜地瞅著她,黑眸一沈,藏起某種深邃情緒。

  他只花了兩秒鐘便選擇保持沈默。

  他付出太多,無法在一個毫無預期的狀態之下,承受可能被她拒絕的傷害;更怕他此時終於鼓起勇氣說出隱瞞多年的心意,隔日酒醒之後通通被她忘記。

  他想望了她太久、強迫自己放棄了她太久,久到他笨拙到不知道該如何在此時親近。

  那麼多年以來,糾纏了自己大半生的感情,他怎麼能簡單用幾句話說明?即使他想向她坦白,也得挑個她神智清醒的時刻。

  「北京沒有我想畫的女人。」顧斯朋唇邊勾起微笑,只能回答得如此不著痕跡,且避重就輕。

  是呀!這就是答案,她知道的,北京沒有他想畫的女人,她知道他唯一畫過的女人是誰……

  她明明知道的……那她為什麼還要問?

  她沒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理智卻遠遠無法駕馭情感,想也不想的問句莽撞撞地便衝口而出。

  佟海欣突然感到十分沮喪。

  沮喪到足以令她想起,上次同樣也感到如此灰心的時刻。

  於是她終於想起她與顧斯朋的從前了。

  那段她總是因為工作忙碌,或是任何原因不願意回想的從前,在她倍感脆弱、且又被酒精侵蝕了大半神智的此時,朝她狠狠反撲。

  她十四歲,而顧斯朋十六歲時的從前,緩緩回流。

  第2章(1)

  佟海欣清楚地記得,那年的冬天一點兒也不冷。

  十一月初的台北,天空蔚藍澄淨得一望無垠,金燦燦的陽光從整片未掩上窗簾的落地窗外灑入,在屋內黃澄澄地閃蕩。

  十四歲的她剛考完期中考,百無聊賴地慵懶趴臥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背誦著方才書中瞧見的文句。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口角……」才剛讀過的,怎麼就忘了呢?

  留著清湯掛面髮型的少女才正想打開書本尋求解答,寫著「紅樓夢」三個燙金大字的封面,便被一隻從旁伸來的無禮大掌迅速合上。

  「口角噙香對月吟啦!笨蛋!」不知道何時出現,才剛放學的顧斯朋站著由高處俯睨她,端出鄰家大哥的架子教訓道:「佟海欣,你明年就要升國三了,不去好好準備升學,讀紅樓夢這些風花雪月的書做什麼?」

  爺爺奶奶真是寵這個鄰居小妹寵到無法無天了!他還沒放學,爺爺奶奶竟然就開門讓她進來撒野!

  而佟海欣這傢伙也真是越來越超過了,每天窩在他房間像窩她自個兒的一樣,隨便吃隨便拿隨便躺,悠遊自在到顧斯朋簡直都快懷疑起這裡其實是佟海欣的家了。

  「幹麼?你看曹公雪芹不順眼啊?」佟海欣一翻,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將書本朝顧斯朋身上一丟。

  「這書還不是你的?你都能倒背如流了,我為什麼不能看?」

  顧斯朋不偏不倚地一把接住那本紅樓夢,往書架上隨手一擱。

  「我不一樣,我學畫畫的,術科比重高,學科過得去就好,我當然有時間讀閒書,你呢?你未來要拼公立高中前三志願的,要是佟伯伯」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臭小朋,你別拿我爸來壓我了!」佟海欣翻了個白眼,又懶懶地往後一躺。

  她的爸爸佟震是學術界赫赫有名的權威教授嘛!

  身為長女的她自然不能丟爸爸的臉,這句話她從小聽到大都會背了,就是因為很煩,不苟言笑的父親對她又很嚴厲,她才一天到晚往父母親在大陸工作,家中只有爺爺奶奶與管家僕人坐鎮的顧斯朋家裡蹭嘛!

  可惡欸!越想越氣不過,佟海欣又不禁拿了個抱枕,往已經在書桌前落坐的顧斯朋的背後砸。

  「學畫畫了不起啊?你有本事把剛剛那口角噙香什麼鬼的畫出來啊!」佟海欣一舉跳下床。

  她從背後狠狠勒住顧斯朋脖子的幼稚舉動,令十六歲大男孩啞然失笑。

  「口角噙香怎麼畫?你倒是說說看,你說得出來我就畫得出來。」那只是一句詩好嗎?佟海欣真是太強人所難了。

  顧斯朋笑著挌開她的手,少男少女的雙手在半空中又是一陣糾纏。

  女孩的小雞力氣怎敵得過正發育中的健壯男孩?

  佟海欣眼見鬥不贏了,索性插起腰鼓著臉抗議:「喂!小朋,你知不知羞恥啊?你以後要當畫家的人居然問我這要怎麼畫?」

  顧斯朋還沒回話,佟海欣愛玩愛笑的天真本性又突然福至心靈。

  「啊對了,小朋,我想到了,不如你就畫我咬一枝玫瑰花如何?這樣算是口角噙香吧?」佟海欣的雙唇做出咬東西狀,甚至還刻意擠眉弄眼做出了個十分三八的表情。

  她的滑稽模樣讓顧斯朋笑到快斷氣了。

  「人家林黛玉是詠菊詠到口角噙香,明明說的就是菊香,你卻偏偏說要咬朵玫瑰,欣欣,我看你才是真的看曹公雪芹不順眼吧你!」真的是笨死了。

  「吼!菊香就菊香,那你就畫我咬一朵菊花!」還不都是顧斯朋把書抽走,她文句沒看全,才沒搞清楚林黛玉說的是什麼花嘛,他居然還笑她呢,真過分!

  「菊花?咬菊花?哈哈哈哈哈!」這什麼蠢畫面啊?顧斯朋繼續沒天良地捧腹大笑。

  「笨欣欣,我才不要畫你咧!」她腦子裡到底都裝了些什麼啊?好沒有美感。

  「為什麼?畫我有什麼不好?」佟海欣大聲抗議,又氣呼呼地踮起腳尖去勾無良的男人脖子。

  「畫你當然不好!欣欣,畫你太浪費顏料了,哈哈哈哈哈……我要畫也要畫我喜歡的女」顧斯朋話還沒說完,猶自正在大笑,勒在他頸項上本想掐死他的力道卻陡然一鬆,一個箭步猛然衝到落地窗前。

  顧斯朋納悶地走到那道明顯像在期待些什麼的身影旁,眸光跟著她的,從位於二樓他房間的窗戶,向下望去

  於是他們兩人同時看見搬家公司的卡車在佟海欣家門口停下。

  佟海欣的父親佟震從尾隨貨車的轎車裡走下,協助兩名女子下車,又繞過車頭打開自家大門,再回身指示搬家工人們把貨車上的物品往屋內搬。

  佟震右手牽著其中一名年紀約莫四十歲左右婦人的手,左手攬著另一位年齡與顧斯朋相仿的少女肩頭,鼻子努了努前方佟家院落,明亮的神情看似像在為她們介紹些什麼,神采飛揚。

  「你們瞧瞧,佟先生才離婚不到兩星期就準備再娶了!」

  「何止是再娶而已?那個接回來的女兒眼眉嘴巴,跟佟先生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一股莫名的直覺令佟海欣渾身一震,微微顫抖著的纖白柔荑緊緊抓住顧斯朋的衣角。

  原來,這些耳語都是真的……

  在她每天上學的時候,有個計劃悄悄地在背地裡進行,那些與佟家毫不相干的鄰居們竟然比她更早知道佟家的秘密……

  難怪,這陣子她每天回家,總是會在家裡發現一些新添的東西。

  原來這些東西是有主人的,取代她母親、或者也取代她的主人……

  顧斯朋垂眸看了看佟海欣,還微啟著雙唇想對她說些什麼之際,唯恐眸光與樓下父親不經意往上抬的視線相交,不知道在心虛什麼的佟海欣卻猛然拉過他躲向牆角。

  佟海欣拉得他措手不及,顧斯朋費了好大的勁才穩住自己幾乎往她身上撲跌的身體,他聽見她的背狠狠撞上牆板的聲音。

  「欣欣,你沒事吧?」顧斯朋問。

  「小朋……」從他懷中傳來的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

  「怎麼了?受傷了嗎?」顧斯朋急著低頭檢查她的傷勢。

  「小朋……我媽不會回來了,對不對?」佟海欣眉頭深鎖,語氣哽咽,抬眸望著顧斯朋的眼中儘是迷離水光。

  她聽見車聲,以為是母親回來了。

  母親消失之後的每一日她總是如此神經質,只要聽見車聲,她便奔向窗口。

  她不認識父親牽著的那個婦人與女孩,但是,母親的物品搬離了,她們的物品卻要搬進來?

  這幅景象很怪,再加上那些謠言……她好像應該懂,又好像希望自己不懂……為什麼從來沒有一個人願意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已經十四歲了,她不小了,她聽得懂人話!

  就算她無力改變些什麼,至少他們也應該好好地、鄭重地告訴她,誰與誰相處不下去了?誰的家庭多了哪些新成員?而她的生活將會有些什麼改變?

  他們不能就這樣不清不楚地、不明不白地,連一些心理建設都沒有,就貿然強迫她接受這一切!

  她覺得好氣、又好委屈!

  「小朋……她不會回來了……對不對……」佟海欣緊抿著的雙唇囈語似地喃喃說著,強迫自己不要掉淚的神情既倔強又惹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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