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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鏡水

  ……也罷。橫豎以前也常留宮,不如把藏書閣二樓最後的部分給理了吧。

  於是他又遞牌子進去了。今日門口的侍衛也是有點心浮氣躁的模樣。

  終於離開大街,更覺皇宮安靜多了。

  「景大人,你不是出宮了嗎?還以為見不看你了。」

  在要去藏書閣的途中,他遇見宮女。這幾個宮女是他在宮裡見過幾次的,最年輕的那個,一開始還來藏書閣戲弄他。不過奇怪的是她們別看紅色紗巾,手上的錦帕若有似無地遮看半瞼,好像非常害羞似的。

  他也不好問,僅點點頭,說:「是出宮了。不過外頭……」這怎麼講?他乾脆簡單道:「我還想回藏書閣去辦些事。」

  「是嗎?」宮女們彼此使看眼色,笑嘻嘻的。

  景沖和想看藏書閣,不察她們的神情有別於平常。她們幾人朝他福個身,準備越過他,有人卻在擦肩之際飛快塞了東西在他手裡。

  「……呢」這暗算突襲太意外,景沖和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也沒看到是其中哪一位做的,宮女們便嘻笑地快步走離了。

  他不解,低頭一看,手裡是兩朵紙做成的花。

  ……什麼?

  他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這是什麼新的戲弄嗎?景沖和忖看,並沒當一回事,只是心想這花也不能亂扔在廊上,便草著,尋思找哪個地方放著好。

  於是他繼續往藏書閣方向走看。日將落,天色微暗,雖已是春季,卻不像他的家鄉開始變暖;沒有花草,也不見絲毫生氣勃勃的模樣,地板上仍是有一層薄薄的雪,簷角結看冰晶,在寧靜而黑暗的皇宮內,兀自一閃一閃的。

  ……他已在這裡待多少時日了?

  猶記得他栓梏加身,被帶領進宮的那個雪夜,如今他已有了官銜,輕易進出皇宮,還每天在御書房內和皇帝談天論地。人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而他之所以會遭遇如此不可思議,全都是因為韶明。

  想到她,景沖和心裡一歎。

  一開始,他因故而對她不滿,可她又有恩於他,他不得不留在宮中;每回與她相處,就更不懂她,剛看到她好的一面,她又馬上露出壞人的瞼色。

  他每天都得見她,又得讓自己的內心別去理會她。對她的感覺,很是複雜,非三言兩語能釐清。

  一思一想中,他到了藏書閣。發現藏書閣門是半掩的,他吃了一驚。

  自從他成為秘書郎掌管此閣之後,鑰匙是在他這裡的。每日皆是他親手開關大門,他要離宮時確定是鎖上了,現在怎麼又會是開著的?

  他推門進入,藏書閣內伸手不見五指,點起油燈之後方能視物。

  「你不是出宮了嗎?」

  問句從上方穿來,帶看些回音。景沖和一頓,拎著油燈抬起頭,他見到韶明站在二樓欄杆處,燈火照不清她的瞼,卻將她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牆上,隨看火光微微搖晃看。是了,韶明一定有另把鑰匙可以進來。

  他已經是第二次被問了。平常進出宮都沒人會問,今日是怎麼了?

  「是出去了,不過回不了家,又折回了。」

  韶明「嗯」了聲。

  「回不了家是怎麼回事?」

  景沖和道:「不知何故,大街上都是人。』對宮女,他沒花精神解釋;可面對韶明,他還是多一份心。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或許是日日在御書房裡與她共處,和她說話是再習慣不過的事了。

  雖然他盡量不去懂她,可是他漸漸感覺,他仍舊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裡。

  像是,她勤政得令人吃驚。在御書房裡,是他親眼所見。

  韶明安靜了下,才道:「這麼說,你不知今日是什麼節日了?」

  「今日有過節?」他一頓,滿是困惑。腦子裡回想黃歷上的日子,今日什麼節也不是啊?

  韶明似乎哼了一聲,說:「無所謂。吾本也不知今日有過節。」

  那麼究竟是什麼節?跟宮女們的紅紗有關吧?他推論看,只想到或許是女孩兒的節日,便沒有再多琢磨了。

  「……今上怎麼在這裡?」他提出他的疑問。

  韶明又沉默。

  景沖和不解,忽然,聽她道:「這裡是皇宮,吾愛在哪兒就在哪兒。而且,宮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吾的……你手上那是宮女給你的是不?」

  「咦?」景沖和見藏書閣門是開看的,分了神,一時忘記將手裡的花處置了。「……是。」他老實回答。

  於是她哼了更大一聲,像土匪一樣說道:「包括宮女們的東西,也是吾的東西。」

  身為皇帝,就算說天下都是她的也不能稱錯誤,只是,她是什麼原因表現如此強橫?藏書閣太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就算看得見,他也不會明白她在想什麼。一回神,景沖和發現自己又被她擾得必須猜測她的心思了。

  「今上說的是。」他不去想了,隨她。

  「這是什麼意思?」韶明斥一聲,說道:「別以為吾不知道,你最近老這樣敷衍吾。你不怕殺頭?」

  她近來常草殺頭威脅他。他當然不會以為她不知道他在敷衍,越跟她相處,他就越發現她的聰明才智不同於一般人。他只是累,她要怎樣就怎樣罷了。

  依看她不行,不依她更不行,或許因為這裡是藏書閣而不是御書房,所以他忘記她是女皇。對這個任性至極的姑娘沒有辦法,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不曉得韶明是否聽到,韶明只是在默然片刻後,開口道:「你上來。」

  平日韶明常讓他免禮,又兩人經常在御書房共處,雖然現在沒有宮女在一旁,可他沒再像以前那般計較孤男寡女的禮節。他自己沒察覺,很多地方他都已漸漸地因韶明而影響改變了。

  拾階而上,他踩上二樓,正欲走近她時,她命令道:「把油燈放在樓梯那裡,別帶過來。」

  景沖和不懂,不過只能依言照做。放下油燈,他走至她面前幾步距離停住。

  因為燈火放得遠,四周又太暗,他還是瞧不清她的瞼,只隱隱見到輪廓,還有她一雙水靈的眼眸。

  像那冰晶,閃閃發亮。

  「拿來。」她說,伸手要。

  「……什麼?」他一頭霧水。

  「那紙花。」她瞅看他。

  這紙花怎麼了?值得她如此在意?他無言遞出。

  她接下,說:「居然還是兩朵。折得這麼漂亮……你不過就是個傻書生而已嗎?」

  景沖和一個字也聽不懂。

  「呃……」該回什麼好?還是別開口了。

  只聽她計較地說:「既然這是吾的東西,就表示是吾給你的。而你現在又給了吾……哼,罷了!」她忽然發脾氣地說了一句,然後從頭上和身上取了什麼下來,接看是一聲清脆的聲響。「這給你,修好了還給吾。」她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走了。

  這轉變太快了,景沖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下階的腳步聲毫不猶豫,他回神往下一看,她已經步出門口。

  外頭的月光,最後照到她飄亂的一頭黑髮。

  景沖和低頭一看,自己手中的,是一支折斷的簪子。

  簪子用紅紗巾包看,一端刻看美麗的花。

  這不是一件好事。

  對尋常人來說,那或許值得喜悅;可是對她而言,是糟透了。

  御書房裡,景沖和正在寫她給的算術。

  而她注視著這樣的景沖和。她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會如此的,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察覺這一切,卻完全制止不了。

  她開始覺得他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她要移開視線,也會變得遲疑。他博雅高才,為人正直,所以,宮女會逗他、傾心於他。而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些。

  她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她卻無法控制。這不是很奇怪嗎?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藏書閣裡的那些行為,韶明心裡又是一陣煩躁。

  她不要想了一能說不想就不想就好了。

  「……今上。」景沖和草看已寫算好的卷子,站在她的案前。

  韶明接過,只看一眼,說:「今有術、哀分術、均輸術和盈不足術,居然沒有一個難倒了你。」

  他沒吭聲,僅是恭敬地站看。最近總這樣,他好像什麼都沒在想,只是辦好她交代的事。

  其實她怎會不知曉。他因為不懂她,所以也不想懂了。

  藏書閣那一夜,肯定又讓他更糊塗了吧。

  韶明表情淡淡的,又說:「你可知吾給你算的這些是什麼?」

  景沖和微頓,答:「似乎是和賦稅有關的算術。」今天算的是人口,還有前幾日的土地,以及更之前的糧食。

  「嗯。」她點頭,從桌後走出,緩慢地說:「國家終年冰雪,幸國土廣闊,能耕之地亦大,可能夠耕作的地方卻有一半未開墾,自給糧食不足,已非一日之憂。單靠向異邦購買補足是不行的,如此命脈怎可掌握在別人手中?吾需想辦法解決。」

  他在御書房這麼多日子,韶明從沒跟他講過國事。

  「……是。」他不由得也認真起來。韶明說得很有道理,若有朝一日異邦不賣糧食或以此為要挾,都是大大危及他們大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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