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得越久,遇到的人也越多,投向她的目光自然更多了不少,童芸香昂首挺胸,只有捧著物品的十指不自覺地攥緊,洩漏了些許不安。
瞥見路人不停地朝童芸香身上指指點點,姚錦杉其實可以當作沒看到,但他的個性本就溫文善良,很難視若無睹,忍不住投去一記凌厲的目光,對方這才快步走人。
夫妻倆終於來到清河坊,這裡是杭州最熱鬧的市肆,酒樓茶肆鱗次櫛比,店舖林立,買賣絡繹不絕。
童芸香走在人群中,更多的視線投注在她臉上,有的好奇,有的嫌惡。
她因為腳步較慢,跟姚錦杉走散了,她慌張地環顧四周,只見許多的臉孔在身邊打轉,突然有些呼吸困難……
不要怕!她已經不是孩子了,不會再哭著跑回家!
「有什麼好看的?」不期然的,男人低沉的斥喝聲在童芸香耳邊響起。
姚錦杉不知何時折回來,以眼神和嗓音威嚇週遭的人,眾人立刻一哄而散,讓她得以呼吸到新鮮空氣。
「如果不舒服就回去。」見她額頭佈滿薄汗,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他還不至於冷血到以為她是裝出來的,若這樣也能裝,他也實在佩服。
她深吸了口氣,有些僵硬地回道:「我沒事,只是太久沒見到這麼多人,有些頭暈罷了,謝謝你的關心。」
「我不是關心你,而是萬一你昏倒了,受到責備的人是我。」舅母他們肯定會怪他沒有盡到保護妻子的責任。
童芸香笑得有些失落。「不會的,我真的沒事,咱們快走吧。」說完,就把他扔在後頭,自己先走。
見纖弱的身影穿過人群,姚錦杉只好加快腳步跟上,一路上還用眼神幫她逼退那些驚異與嫌惡的目光。即便對這位童家二姑娘有諸多懷疑、不滿等情緒,巴不得和她劃清界線,但自小所受的教養,讓他無法真的冷眼旁觀……想到這裡,他更加痛恨自己不夠殘酷無情。
當他們來到八珍齋,童芸香抬頭看著掛在門上的匾額,不由得想起八歲那年祖母第一次帶她來時的情景,當時真的大開眼界。
待她拾級而上,走進專門販售各種玉石和木雕的鋪子,坐在櫃檯後方的方老闆愣了幾下,看到童芸香臉上的胎記,馬上認出她是誰。
「這不是二姑娘嗎?」他連忙迎了出來。
「方老闆。」她福了個身。
滿頭灰髮的方老闆也回以一禮。「最後一次見到二姑娘是在……三年前吧,那時老太太正病著,你就沒再出過大門,都是讓敏姑過來,沒想到一晃眼,二姑娘都已經嫁人了……這位想必是姚爺?」童家二姑娘要出嫁的事
全杭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聽說她的夫婿是程家的親戚,生得相貌堂堂,應該不會看錯。
姚錦杉拱了下手。「正是姚某。」
「姚爺會陪二姑娘出門,可見得有心。」方老闆見他們夫妻同進同出,不禁讚許,也替老太太高興,孫女嫁得好,她在地下有知也能放心。
姚錦杉清了下嗓子。「方老闆過獎。」
「二姑娘來得正好,上回拿來的木雕已經賣掉了,還有好幾位客人在問何時才有新貨。」他一面說,一面走回櫃檯後方,從抽屜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錢袋。「我正在發愁,不知該不該主動跟二姑娘聯絡……」
童芸香將手上的物品擺在櫃檯上。「這是剛做好的,請方老闆看看。」
「真是太好了!」方老闆眼睛都亮了,將錢袋給她。「這是上回的銀子。」
她雙手接過,道了聲謝。
方老闆解開布巾,裡頭是兩隻一大一小的木盒,四面都刻著吉祥話。「豬、事、大、吉……哈哈!寫得好!」
就連姚錦杉也湊上前去看個仔細,他不知道原來她在房裡都在做這些木雕,如果打算賣了當作私房錢,倒也無可厚非,手上有一些銀子,必要時也可以用得上。
「這……」方老闆打開盒蓋,其中一隻木盒裡頭放著笑得眼瞇瞇、體型圓滾滾的小豬,另一隻裡頭則是大中小三隻小豬,擺出各種俏皮的姿勢,模樣逗趣討喜,加上沒有上色的外表,更顯得樸拙可愛,散發出天然的木頭香氣。「客人看了一定會喜歡的。」
「那就有勞方老闆了。」童芸香由衷地說。
姚錦杉順手拿起一隻小豬來欣賞,不只修去刀痕鑿垢,打磨的技巧也挑不出太大的缺點,整體來說具有女性獨有的細膩。
「這些都是出自你之手?」他很難不感到訝異,因為自己也同樣擅長木雕,還拜香山幫幫主為師,自然看得出作品好壞。
「姚爺不知道嗎?」方老闆忍不住誇獎。「二姑娘得了老太太的真傳,手藝一流,千萬不要小看這些小東西,可是相當受孩子們的喜愛,有不少顧客買來當作滿月禮送人。」
童芸香瞬間紅了臉。「沒有這回事,我還比不上奶奶的十分之一,只學到一點皮毛,是大家不嫌棄。」
「二姑娘真是太客氣了。」方老闆笑道。
她望向身邊的姚錦杉,見他目不轉睛地審視手上的小豬,八成是想從中找出毛病來大肆批評,好打擊自己的信心,不過她並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在對方說話之前,已經豎起自我防衛的圍籬。
「比起你做的那四件櫃,這些小東西恐怕上不了檯面,也看不上眼……還給我。」她從他手中搶回小豬,重新放回木盒上,然後跟方老闆說了句「我過一陣子會再來」之後便走了。
姚錦杉只好朝方老闆拱手告辭,跟了出去。
「難道他們夫妻感情不好?」方老闆迷惑地喃道。
待姚錦杉趕上前頭的人,這才涼涼地啟唇。「我什麼都沒說,你怕什麼?」
「你是還來不及說……」她停下腳步,著惱地回道。「我知道你討厭我、痛恨我,這我都認了,唯獨不想聽到你
批評我雕刻出來的東西有多不好。」
自己的手藝是祖母手把手教出來的,要是遭人嫌棄手藝不好,等於是讓祖母丟臉,那並非她所樂見的事。
他低哼一聲。「我有說它們不好嗎?」
童芸香心中一喜。「你的意思是……」
「刀法算得上流暢,但還不夠純熟。」姚錦杉平心而論,依他的眼光和標準來看,算是給予很高的評價了。
這還不是批評?她不服地問:「哪裡不夠純熟?」
「在鑿細胚時要以整體著眼,線條和體積上才會更有表現力。」他稍稍提點她一下。
她攢起眉心,偏頭想了想。「可以再說詳細一點嗎?」
姚錦杉冷冷一瞥。「自己想。」
「小氣!」童芸香嗔惱道。「別再賣關子行不行?快點告訴我,就算只是兩句也好。」
他逕自往前走,就是故意不說,終於有種扳回一城的感覺。
童芸香在後頭頻頻追問,非要問出個答案不可。
數日後,程承波將手上的信件遞給表哥。
「我已經收到香山幫的回信,他們願意接下這份差事,大概半個月後就會派匠人過來修繕。」
姚錦杉看過信的內容,再還給他。「只要屋子修復,就可以搬進去住,總不能一直打擾你們。」
「咱們可不認為是打擾,多點人住也比較熱鬧,這可是我娘親口說的,而且我也擔心你和表嫂搬過去住之後,說不定連話都不說,比陌生人還不如。」
姚錦杉失笑。「你都幾歲的人了,這種愛操心的毛病還沒改過來。」
「就是因為年紀大了,想改也改不過來。」程承波沒好氣地回道。
聞言,姚錦杉從圈椅上起身,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只要你們一家人過得平平安安,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我先回房去了。」
他跨出門檻,正好瞧見一道藕荷色的纖細身影朝垂花門的方向走去,似乎走得很匆忙。童芸香很少踏出房門,這是要去哪裡?他跟在後頭,見她出了內院,疑心大起。
他走到垂花門口,見她先朝程家的門房道謝,等門房轉身離開,才走向半敞的大門。
姚錦杉透過門縫往外頭看了兩眼,看見有個男人站在那兒,他記得娶親那天見過童家幾位少爺,可以確信這是沒見過的生面孔,不由得攏起眉頭。
「……讓你久等了。」童芸香朝對方哂笑,這兩、三年來都是由敏姑代勞,如今只好請郭家表哥親自走一趟。
郭晉溫和地道:「不急,你慢慢來。」
「要麻煩你了。」童芸香將錢袋遞給對方,裡頭的銀子是要給義莊的,奶奶過世之後,她還是固定會捐錢。
他微微一笑。「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
童芸香輕笑一聲。「誰說都一樣,我的力量微薄,只拿得出這麼多,如果還有我做得到的地方,儘管開口。」
「經你這麼一說,倒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見兩人在大門口交頭接耳,狀似親暱,姚錦杉臉色更加陰沉,不管他和童芸香是不是真正的夫妻,他也不容許她私下與其他男人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