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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淺草茉莉

  畫眉背脊挺直,踩著僵硬的步伐離開亭子,一走出亭子,她告訴自個兒不要回頭,但這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再也控制不住,肆無忌憚地紛落。

  她捏在手中的紙箋還有著他的溫度,她一面走一面感受著他殘餘的溫暖,將它緊緊地偎在耳畔,良久後,她才展開看——

  畫眉:

  記憶的價值到底是什麼?我想就是執著於不想放棄的依戀吧

  妳,是我最愛又不想遺忘的人,但,偏偏我終要面對忘記妳的一天,可我要妳記住,就算有一天我認不出妳了,也請妳不要悲傷……請妳饒恕我的薄涼無情,饒恕我竟然將妳遺忘,但是在我空白記憶的深處,我相信其中最深的一層,就是惦記,就是我對妳的惦記。

  我聽說,來生若想再見到今生最愛的人,可以不喝孟婆湯,跳入忘川河,只要在那裡忍受上千年的煎熬之苦,千年之後,若心念不滅,還能記得前生事,便可投胎重入人間,尋找前生最愛之人。

  我有執念,相信就算腦袋空白,還是記得這股執念,我將跳入那忘川河等待,等待千年後與妳的相逢,若來生妳見到有人送來一隻燕子,然後牽著妳的手掉淚,那便是我……

  畫眉握著紙箋,凝望著前方,默默酸楚掉淚,但始終忍著沒有再回頭望他一眼。

  就算有一天我認不出妳了,也請妳不要悲傷……

  「好,我不悲傷,我就等你千年……這次你要記得回家的路……」

  午後的白霧由山間縹緲瀰漫而下,轉眼籠罩了整個山間小徑,也慢慢地吞沒了這抹堅強的身影。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來生他是誰,飲湯便忘三生事。

  據說,孟婆在世時,從不回憶過去,也絕不想未來,不殺生,只吃素。死後上天特命她為幽冥之神,並為她造築驅忘台。

  凡是預備投生的鬼魂都得飲下孟婆的忘情湯,如遇不肯喝湯的鬼魂,會有鉤刀絆住其雙腳、尖銳銅管刺穿其喉嚨,讓其痛苦不堪,不管是誰,沒有任何鬼魂可以倖免的。

  「你叫什麼名字?」森然之地,極陰之所,孟婆對著鬼魂,照例陰聲問。

  「……」

  「忘了嗎?」孟婆再問。

  幽魂還是不語,雙眸只盯著奈何橋下的忘川河,忘川河水糜黃腥臭,下頭待的全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你有執念?」孟婆一見他的神情便瞭然。

  未答。

  「你想下忘川河?」

  「……」

  「忘川河底是污濁的波濤,蟲蛇混雜,一旦入河將受盡折磨不得解脫。」孟婆提醒他。

  「你還是要下去?」  孟婆沉了臉。

  他面無表情,雙眸只是專注的盯著那腥臭的河面。孟婆瞇眼,屈指為他算了一下,「你想清楚,你在生時是行善之徒,喝下孟婆湯,一過奈何橋,你的來世光明,再無苦楚牽掛,但是,一旦落入忘川河,那腥臭的河水會將你吞噬,蛇蟲會將你的肌膚咬到潰斕,折磨得你千年都不得安寧。」

  「……」

  「喝吧!」孟婆已將一碗黃澄的湯液放至他面前。

  銅蛇鐵狗也已現身,準備咬噬這不肯開口喝下忘情湯之魂。

  但他依舊不肯將嘴張開分毫。

  「喝吧,只要喝下這碗湯,一生的愛恨情仇、一世的浮沉得失,都可以放下。」

  魂魄無動於衷,銅蛇鐵狗已咬下他一腿。

  孟婆歎了一口氣。「物換星移的變動正如這多變的塵世,你已無前世記憶,剩的只是執著,要知道,今生牽掛之人,注定在來生與你形同陌路,相見不相識,所以你喝了湯後,趕緊上路投生,開創你來世新的記憶吧。」

  「……」魂魄聽而未聞,忍著鉤刀削足、喉間被勾的劇痛,雙睛仍執迷於河底,執念之深,孟婆罕見。

  孟婆屈指再算,原來如此。

  好個癡情魂魄!

  「燕子飛,你已無回憶,不管今生或來世,你與施畫眉都沒有再交會的緣分,這股執念,你該放棄了。」孟婆勸說。

  魂魄已無雙足,在地上爬著,一心一意要跳入忘川河。

  「你真想煎熬上千年?」孟婆問。

  他不言不語,一顆心只想往橋下爬去。

  「你已無記憶,就算不喝孟婆湯,熬上千年投胎,也不見得認得出施畫眉來,再說,她死後也將輪迴過千年,千年後,她形貌已變,別說是你,就連我也記不起她每一世的面貌,你沒法找到她的。」

  眼淚自魂魄的眼中流下,他全身浴血,被銅蛇鐵狗咬噬得支離破碎,他腦中什麼也沒存,唯一念頭,只想下河。

  孟婆見狀,竟起了凡人的悠悠側隱之心。

  前世愛得苦,苦不可得,難怪執念如此之深,好個可憐的人,好個可憐的一對戀人啊……

  已有千年了吧,千年來她不曾再遇過這樣苦戀的情人,上天待他確實不公平……

  「罷了,你不喝孟婆湯又如何?反正你已無前世記憶,就憑這股執念,是不能讓你找到牽掛之人的。」孟婆慨道。她手一揮,魂魄被彈至一旁,跌進了通往冥界道路旁的彼岸花花叢中,這花能使人失憶,但他早已失去記憶,這花傷不了他。他從此留在這彼岸花叢中,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看著一個個無依鬼魂喝著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不知有多少千千萬萬的魂魄從奈何橋上依序走過。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一縷幽魂喝下了一碗湯,走上了奈何橋,他不知不覺的流下兩行淚。

  那縷幽魂喝完了湯卻遲遲不走過奈何橋,似乎是後悔了,也似乎是想起什麼,雙手抓住橋欄邊,頻頻往忘川底下看,邊看邊掉起了眼淚。

  一顆顆淚珠,在這陰暗慘淡的黃泉路上晃出七彩流光,滴滴落入忘川裡,他彷彿在光裡見到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好熟悉啊,他看到一個少年,和個夫子模樣的人高談論闊,然後對上一個少女圓圓的大眼睛。

  他看到孔廟堂中,少女又跳又叫的說:「少爺,加油!」

  以及少女虛弱髒垢的倒在路邊,哭得梨花帶淚的告訴少年,「……我想嫁你,想當你媳婦,想伴你一輩子!」

  孟婆推了那縷幽魂一把,「去吧!」回過頭後深深的看了彼岸花叢裡失神的他一眼,微歎一口氣。

  幽魂剛喝過的碗底,留有一口湯,孟婆連忙抬頭朝幽魂望去,背影已縹緲,追也追不回。

  他沒看到孟婆的眼神,沒注意那幽魂早過了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眼牢牢的盯著忘川上的淚痕!濁濁黃濤中七彩流光載浮載沉,他像著了魔入了迷,往忘川爬行而去。

  河底的孤魂野鬼爭先恐後的伸出骨爪拉扯著他,利齒啃咬上他全身,痛啊……

  他身子瑟縮了一下,他看見自己腿上被咬掉一大塊肉,餓鬼們吵鬧爭奪那仍淌著鮮血的鮮美肉塊。

  他不理,眼中只有那眼淚,腥臭的河水融不掉那七彩流光,它仍絢爛得吸引著他的眼,他使盡全身力氣泅游過去,小心翼翼的撈掬住一顆眼淚。

  這滴眼淚裡,他見到少年的頭靠在少女溫軟的胸前,他彷彿也能感受到那舒服的感受,露出久違的笑容。

  噢,痛!餓鬼蛇蟲群聚過來,密密麻麻的貼了他一身,剛被咬掉一大塊肉的傷口,有東西鑽了進去,正在啃著他的骨,吸他的髓。

  椎心刺骨啊,但他不理,雙臂更加使勁的往前劃,前方,他看到前方還有一些淚珠……他就這樣忍受著痛楚,一顆顆將那些淚珠拾起,有餓鬼竟以為那是可食的東西要來搶,他連忙將淚珠放進口裡含著,豈知那淚快速融進他體內,成了他腦海中一幕幕亮光片羽……

  啊,那是他的畫眉,鵝蛋臉,柳眉大眼,眼角有笑紋,嘴角自然微翹,喜歡穿水藍衣裳、喜歡吃香香樓的甜包子……他記得了,他的畫眉在他腦中清晰無比,那眉眼,那身形,鮮艷分明,是唯一的存在。

  痛啊,怎麼這麼痛呢……他流下淚來,卻不是因為痛楚,而是滿漲的喜悅難以控制的湧出。

  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無一處完好,痛到極點不是麻木而是逼人瘋狂的折磨,可他甘願忍受,因為有這些她遺下來的美好,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完整。

  他在忘川腥濁黃浪裡隨波逐流,有時他會痛暈過去,覓得短暫片刻的解脫,大多時候他只能守著腦中的回憶忍痛,那是他的鴉片,有他的畫眉,有畫眉甜甜的笑,他就不痛……不會那麼痛……

  又不知過了多久,在忘川裡一日比一年還要久,他想自己定過了不只千年了……忽然有一天,他感覺自己似乎被人撈起,河裡的爪手拚命往上抓著他,他隱隱約約有個感覺,不能再掉回去這潭腥臭惡水,掉回去就沒機會了……他死命的踹著、踢著、揮著那些鬼爪,不願再墮落。被撈上岸後,他不住喘氣,鬼差揪起他的脖子,「孟婆,這人錯失輪迥好幾百年了,妳快給他喝了迷湯,讓他快快投胎去,我們好回去交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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