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大可以堅持己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走人,可是當地看著和自己擁有相同卑微身份的少女哀哀央求的時候,她一怔,心底不禁升起一股物傷其類的憐惜感。
她低下頭,大大苦惱了起來。
幾天沒回去,既沒雇著紡娘,也沒購著繭子,又沒音訊傳回溫府裡,想必老夫人和季伯、小雪也會心急起來,說不定還以為她在路上倒霉遇上賊人,或是已經給狼吃掉。
雖然她的身子尚有些虛弱,但長年培養出的捆工力氣想搖倒眼前的小姑娘,想來也是輕而易舉:可是萬一她成功離開了,卻害那個陰陽怪氣凶巴巴的鳳公子遷怒於這個小姑娘,那她良心何安呢?
思來想去,最後秋桐還是歎了一口長長無奈的氣。
「請問鳳公子幾時回府?」
少女睜大眼睛,喜道:「明天,公子說最晚明天就回來了。小姐,您答應不走了嗎?」
「對,我不走了。」秋桐對她安撫一笑。
「就算要走,也得向鳳公子辭行才會走,你放心吧。」
少女這才鬆了口氣,又高高興興地催促著她吃點心,繼續伺候起她了。
幽幽謐靜的溫府佛堂,單調而持續不斷的木魚聲叩叩叩迥響在肅穆斗室裡。
溫老夫人靜靜跪在黃金色蒲團上,喃喃念著大悲咒,左手持佛珠,右手緩緩敲著木魚。
一灶檀香悠悠燃起,緩緩繚繞盤旋上升,消失在空中。
她信佛,信天地,信自己,她更信溫家絲綢江山將永世不絕:她一直鋼鐵一般堅持著,確信著。
但是這兩日她忽然莫名有些心不安起來,深埋的記憶不時翻頁而過,逝去的幽魂彷彿也佇立在昏暗的牆角,忽明忽滅地默默注視著她。
溫老夫人無聲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朱門綠瓦,富盈滿室不代表就不會寂寞。
她已經活得太久,太老,親人俱亡,而曾經認識的人大部分不是死就是不知流散到何處去了,只剩她孤鬼兒似地獨留在這世上。
但她還不能死……她要親眼見到「漱玉坊」在她死前浴火重生,再現昔日富貴顯赫光華。
她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坐在曾祖父膝上把玩算盤珠子的往日情景,曾祖父雪白的鬍鬚長及胸前,不時惹她打噴嚏。
可是曾祖父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讚她自幼天資聰穎,未來「漱玉坊」老溫家肯定會由她手中創出另一番大局面出來。
曾祖父的幽魂已遠,縹緲恍惚得她再也不復認見。
祖父早逝,她爹也是,偌大溫家「漱玉坊」
交到她手上時,她才二十歲,新婚,入贅的英俊夫婿在洞房花燭夜明亮的光暈中,許諾下一生一世的不離不棄。
但終究,他還是在外頭私納了妾室,還有了一個七歲大的兒子。
溫老夫人沉默的老臉逐漸顯露出抑不住的憤怒,手中木魚越敲越快,焰得佛珠老緊。
丈夫哭著伏在她面前求她收那個孩子,還口口聲聲指出若非她的囂張跋扈霸道,他也不會貪戀外頭女子的溫柔而鑄下大錯。
「若不是你!你讓我連一點做男人的尊嚴也無,我又怎麼會對不起你?你可知我心裡也很痛苦?我的痛苦你又能瞭解嗎?啊?」他一抹淚水,氣憤嘶吼了起來。
「在這個家裡,人人眼裡只有你這個大小姐,而我永遠只是個姑爺……我、我還算是個男人嗎?我只不過是你溫家的一頭種豬!」
她震驚地望著跪在自己面前咄咄逼人,半點也沒有悔改羞愧之色的秀氣男子,突然覺得異常陌生。
他,還是她同床共枕曲意承歡,一心一意愛著的那個丈夫嗎?
在那一瞬間,想拉下臉放低身段,盡全力挽回丈夫心的她陡然覺得寒徹骨髓,憤怒和深深恨意掩沒了她。
「我不會原諒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她握緊手中佛珠,咬牙切齒喃喃咒怨。
「我不會原諒你,娘,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悲泣著在她耳畔響起,取代了另一張幽魂的臉龐。
她手中敲木魚的動作一頓,微微扭曲的表情變了,變得心慌、淒楚、茫然了起來。
「孩兒,我的孩兒……」她哽咽了起來,木魚隨即敲得更急更迫切。
娘都是為了你好,娘知道讓你成為遺腹子是不對,知道奪走了你所愛是不該,可是娘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沒有人能破壞溫家的聲譽,沒有人……」她著魔般不斷重複著,蒼蒼白髮有一繒散亂了下來,平添了一抹令人望之怵然的寒意。
回首她這漫長的一生,她愛過,恨過,惱過,怨過……就是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永遠不後悔為了保住溫家所做的種種蠻橫狠辣手段,為了溫家這百年基業,為了「漱玉坊」
這塊招牌,甚至要她殺人也在所不惜!
隱隱佇立在牆角的幽魂恍若幽幽一歎,但也可能只是未關緊的窗縫裡,側身進來的呼呼風聲……晌午。
秋桐望著滿桌美昧豐盛得令人咋舌的佳餚:
八寶鴨子、瑤柱鑲玉瓜、糖蜜椒香炙羊條、糖醋松鯉魚、燕絲東坡肉、碧波蓮藕羹、椒鹽大對蝦……有些是她在溫府鼎盛時期曾見過,有些是她連聽都沒聽說過的。
她肚子咕嚕咕嚕叫,饞蟲造反,可是舉起箸來,卻怎麼也夾不下去。
老夫人,小雪,老季伯……要是他們也在這兒,也能吃到這麼香噴噴的好菜,那該有多好?
一想到這兒,她神情黯淡了下來。
「怎麼不吃?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秋桐猛然抬頭,難掩一絲驚喜地望向門口一他回來了?
果不其然,一臉風塵僕僕卻英姿颯爽依舊的偉岸男子,不正是她在心裡罵了好幾遭、念了好幾遍,卻也天殺地惦念了好幾回的鳳公子?
止不住胸口坪坪狂跳的莫名歡悅,她低下頭,一手緊緊壓住了彷彿快蹦出來的心……慌了起來。
見到這個形同將她軟禁在這兒的「兇手」,她該惱該氣才是,可為什麼卻跟個好不容易盼得丈夫經商遠行而歸的小婦人般,雀躍得幾乎忘形?
「鳳公子,」不能再被這亂七八糟的莫名溫情給感動了,秋桐一咬牙,面色嚴肅地望著他。
「謝謝你多日來的招待,秋桐銘感五內,永不或忘。可我在這兒逗留多日,也該告辭了。」
「我餓了。」齊鳴鳳逕自在她身畔坐了下來,拿起她的筷子。「坐。」
「鳳公子,請您認真一點,我……」秋桐急了,看見他用她的筷子吃將起來,忍不住小臉一紅。
呀,明明她就還沒用過這雙筷子,可他這樣……這樣……一股隱隱約約的曖昧與親暱氛圍不知不覺瀰漫在幽靜的西廂裡。
秋桐正襟危坐,小手交迭平擺在膝上,努力端坐著與他保持距離,可是他優雅自在地夾菜就食,還不時給她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害她心兒更是小鹿一陣亂跳、跳……跳到頭暈目眩,都快不知所云了。
「陪我吃飯。」齊鳴鳳開口。
「可是我真的該走……」她被他橫了一眼,嚥下了後面的話,低聲咕噥:「我沒筷子。」
齊鳴鳳看著她,眼底掠過了一抹笑意,面上依舊平靜淡然,站了起來,走到她連碰都不敢碰的那只鑲金嵌玉紫檀五斗櫃前,取出了一隻長長的烏檀木匣子回來。
一掀開匣蓋,裡頭是一雙雙雪白如玉、雕工精緻美麗的象牙箸。
咦?這些象牙箸怎麼有些眼熟……秋桐記得這是京師名鋪「兆慶余」精雕而做的象牙箸,溫府裡也有五雙,沒想到他這兒也有。
「拿去,」他將象牙箸遞給她。
她吞了口口水,「我不能拿這個。」
他挑眉看著她。
「太貴重了,我怕摔壞。」她勉強一笑。
「陪我吃飯。」他不由分說將象牙箸塞進她手裡,然後繼續吃起來。
鳳公子,你八哥轉世啊?來來回回就只會說這一句?
她忍不住暗暗嘀咕,可沒敢真說出口,彆扭又小心翼翼地握著象牙箸,好半天就是怎麼也夾不起東西。
嗚,這頓飯一定要吃得這麼累嗎?
最後還是冷眼旁觀的齊鳴鳳再也看不下去,默默拿過她手上的象牙箸,將自己手上的烏木筷子交給了她。
「謝謝,呃……」她雙頰通紅,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用過的筷子,再看了看他。
如果拿去擦洗一下,會不會對他太失禮了?
可是若沒擦洗,那麼她豈不是要……「嫌棄我用過?」他似笑非笑地揚起一道眉毛。
「……」她啞口無言,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再拿過她手上的烏木筷,用雪白絲絹子擦拭好,再度塞回她手裡。
「……對不起。」這下子反倒害她不好意思了起來,臉兒羞紅,訕訕地道:「您別多心,我沒有別的意思。秋桐只是個婢女,身份低微……倒是讓公子您用我用過的筷子,婢子心裡才真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