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傳掌櫃也笑得好不暢然。
現今局勢雖如春鴨划水,暗潮洶湧,可有鳳公子與戚少爺輔佐,主公居中運疇帷帽,何愁大事不成?
「你做得很好,」齊鳴鳳眸底掠過一絲滿意。
「這次真該重賞你兩斤雨前了。柱子!」
在外頭恭立等著伺候的另一名小廝奔了進來,恭敬地稟道:「回公子,柱子哥還沒回來。」
齊鳴鳳一怔。
對了,柱子可不是請大夫去了嗎?
齊鳴鳳臉色一沉。怎麼會到這時還未回來?
究竟是怎麼辦的事?
一思及躺在他房裡的病人不知怎麼樣了,他驀然有一絲怔仲不安,面上雖鎮定淡然如故,可胸口已是沒來由焦躁起來。
就在此時,柱子一頭汗地跨進大廳。「公子,柱子這不是回來了嗎?呼,真教我一陣好找,原來城東黑虎幫和五雷幫械鬥火並,死傷了不少人,大部分大夫都給抓去治傷了……」
「大夫請回來了嗎?」他皺眉,稍嫌急促地問。
「柱子辦事,公子您放心,現在正到西廂看病去了。」柱子忍不住嘖嘖歎氣。「唉,那位姑娘臉紅得像剛煮熟的蝦,汗懲不出,入氣少出氣多的模樣真可憐……」他的心重重跳了一下,猛然站起。「你說什麼?」
剛剛他拋下她的時候,她明明只是高燒,呼吸急喘了些,哪來的入氣少出氣多?
難道……她的病情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嚴重?
「公子,府裡頭有病人嗎?」傳掌櫃從未見他神情如此陰暗不定,好奇又熱心地插嘴。「屬下那兒有養氣的天山百年人參,以及滋陰潤補的南洋極品燕窩,正備著下個月獻給主公的。不如屬下讓下人先回去拿來……」
「不用了。」齊鳴鳳抑住心頭的焦灼與煩亂,故作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死不了的,更何況那也不是貴客,吃什麼人參燕窩?」
傳掌櫃愕然,有些茫然地望向柱子,眼帶詢問:咦,這是怎麼回事?
柱子只對他眨眼睛,悄悄吐舌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就快別多問了。
「柱子,取兩斤雨前茶給傳掌櫃。」齊鳴鳳不是沒有瞧見他倆「眉來眼去」,卻也懶得喝斥。
「好生送客。」
「是。」
齊鳴鳳靜靜佇立在西廂門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守在這裡。
他舒適的床,愜意的房,全給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佔據了。她氣息微弱,渾身打顫。徘徊在冰冷與燥熱的風寒症候中,苦苦掙扎。
他要嘛,就是將她攆回溫府,要不就是將她送到醫館……怎麼做都好。就是不該也不必將她留在宅裡。
他神色陰鬱。
不該做的事太多了;他不該被她逗笑;不該一時心軟將地帶回來;不該讓下人去請大夫;不該威脅大夫拚死也得治好她;不該吩咐下人熬了最昂貴希罕的天山雪蓮粥;更不該像個傻瓜般捧著粥在手上,站在門口猶豫著該不該進去……親手餵她。
托盤裡的天山雪蓮粥漸漸涼了,他低垂下目光,最後還是咬了咬牙,豁出去地推開了房門。
一燈如豆。
他低咒著究竟是哪個僕人如此懶待,連盞紗燈也不點上,後來定了定神後,才想起是自己吩咐過的:她又不是什麼貴客,隨便點盞油燈就罷了。
他這輩子從未如此矛盾衝突、語無倫次。
不敢再朝下深想,他甩了甩頭,打亮了火折子,點起一盞又一盞暈黃溫暖的紡紗宮燈。
也許當地在黑夜裡偶然醒來,一睜開眼睛,看見燈光,心裡至少會踏實安穩些。
齊鳴鳳緩緩在床畔坐了下來,濃眉打結地瞪著她蒼白汗濕的小臉,心下有止不住的煩躁和掙扎,不悅地低聲道:「身子這麼虛弱,還說什麼大話要扛起溫府裡裡外外的大事小事?你要病死,溫府是垮了還是榮顯了,又和你有什麼干係?傻傻賣的是一條命,你所謂的忠心在人家心裡,又值得了幾分錢?」
秋桐依舊陷入昏睡之中,氣色慘淡,臉蛋像是縮了水的桃子般乾癟清減。
他將天山雪蓮粥擱在一旁花几上,想喚醒她吃,終是不忍心,只用袖子輕輕替她拭去額上的顆顆冷汗。
她是個笨蛋,傻得徹頭徹尾……就跟他娘當年一樣。
但仔細想來,她不止有愚蠢得滿溢的忠心,卻也擁有娘所沒有的勇氣,那種撞破了頭也不驚不怕,打死不退的勇氣!
她甚至不怕他。
就算他闖入她的人生裡,以霸凌的姿態想要粉碎她所知的一切,用高高在上,掌管生殺大權的身段控制住她極力守護的世界,她還是不怕他。
她將奮戰到最後一刻,他相信她是。
齊鳴鳳沒有察覺自己的手正輕輕撫摸著她微溫卻濕冷的額頭,目光憐惜地落在她緊閉的雙眼,小巧挺秀的鼻樑和蒼白卻俏美如櫻果的嘴唇上。
如此細緻娟秀,卻又充滿了旺盛的精力與神采。
若非在病中,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彷彿隨時會睜開雙眼,神態故作謙和,卻是慧黠精明,振振有聲地和他唇槍舌劍一番。
他有點想笑,修長的指尖描繪過她的眼皮、鼻樑和小小唇瓣……左邊胸口,不知怎的有力地重重敲擊著,他嘴唇有些發乾,目光不由自己地灼熱起來。
他想起了那一個夜晚,自己衝動惡意想懲罰她的那個吻,卻沒料到那個吻反而令他一時失了神,渾然忘卻自己本來目的。
她的嘴唇柔軟而甜美豐潤,彷彿最鮮艷誘人的果子,正等待著有緣人來摘取。
不知未來,哪個幸運兒能採得這朵宜喜宜慎,宜室宜家的解語花?
不知她……是否已經有心上人了?
剎那間,齊鳴鳳突然嫉妒起那個該死的男人,不管他存在不存在,又姓什名誰。
他花了足足三個心跳辰光才強抑下這莫名洶湧襲來的妒意,可是無論用盡多少的理智,還是無法將手指自她柔軟的雲鬢邊離開。
最後,他長長歎了一口氣。「睡吧,和食物相比,此刻你最需要的應當是好好地,無煩無憂地睡上一覺吧。」
溫府正值風雨飄搖之際,而這雙小小的肩膀,多年來不知已頂住了多少狂風暴雨。
齊鳴鳳的理智瞬問暫時停擺,下一刻,他竟低下頭去,蜻蜓點水憐惜地輕吻她的額頭。
無關風月、情慾、霸道、懲罰或佔有,只此幽幽一吻,輕得彷彿一落下即消逝的初生雪花。
卻奇異地在默默間,落地生了根。
隔日晌午。
齊鳴鳳又在門外徘徊猶豫多時,一旁的婢女手上捧著托盤,偷偷地瞄著主子。
「公子,婢子可以端進去了嗎?」小婢女忍不住小小聲問。
「當然是你端進去,總不該由我拿進去伺候她吧?」他停住腳步,皺起眉頭,突然又改變心意喚住了她。「等等……還是給我吧,你可以下去了。」
「……是。」小婢女忍住一聲低笑。接過托盤,他面色有些僵硬,在推開房門的那一剎,還是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可是她的死活,已經成為他心上牽掛著的一件事,再也沒有辦法漠視或當作不存在了。
齊鳴鳳靜靜走近她,在桌上放下托盤,正要過去喚醒她,卻發現秋桐睡得並不安穩,無意識地夢囈著,「娘……娘……」
他心倏地一陣揪緊了。
娘……她也夢見了她的娘親嗎?
在她夢裡,她的母親是否正在為幼小時候的她梳發、結辮子?
他的眼神柔和了起來。
「娘……」她蒼白的小臉佈滿冷汗,喃喃道:「娘……別賣我……我會聽話……別賣我……求求……你……」
齊鳴鳳悚然一驚,瞬間變色。
「給弟弟吃……都給他……求求你……別賣掉我……」她的頭在枕上輾轉,不安地哽咽。
他的心絞擰成團,卻莫名地憤怒了起來。
她是給自己親娘賣掉的嗎?她的娘怎狠心放開得了手?不是自己十月懷胎骨血相連的孩子嗎?
就連他娘……處境淪落至地獄般的火窟中,也還是將他帶在身邊……齊鳴鳳痛楚地閉上了雙眼,顫抖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他寧可當初母子倆緊擁著彼此爛死在路邊,也不願娘為了養活他倆,而……他硬生生斬斷回憶,不願再記起。
「醒醒。」他端過托盤裡一碗燉了六個時辰的老參雞湯。上頭猶飄散著騰騰熱氣的藥材香,輕喚著她。「醒過來,睜開眼看看我。」
秋桐隱隱約約聞到了那股子香氣,也迷迷糊糊間聽見了一個熟悉低沉威嚴,卻又異樣溫柔的聲音,剎那間,如黑膠般黏膩糾纏可怕的惡夢驚捲著、扭曲著逃退而去,她像在黑暗大海中溺水的人一樣,拚命攀附住那一絲光芒,一個低沉、穩定、霸道的力量。
他就在她的身邊。好累好累……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但她還是掙扎著,推開沉甸甸的疲憊與倦意,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
她的意識逐漸恢復了,可在擺脫麻木昏亂後,首先感覺到的是鬢邊不斷鑽刺而入的疼痛感,像把鋸子般拉鋸著她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