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淽瀟應下。
她拿起筆,側身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熟練地在紙上描繪,不多久,一個美麗的新娘子出現了,她坐在窗邊,側頭看著手中的捧花。
她不喜歡寂寞的感覺,因此在新娘身邊畫了個新郎,幾筆,她勾勒出瑀希的眉眼、勾勒出天使般的燦爛笑顏,只是……想了想、覺得不妥當,她擦掉新郎的五官,然後開始調和顏料,一筆一筆地在畫紙上烙入色彩。
她畫得很認真,瑀希端著餐盤進屋也沒發覺。
放下餐盤,站在她身後,瀟瀟畫得很好,任何人看見這張畫,都會知道新娘是誰,她不走這一行是浪費了,視線轉移,目光落在沒有五官的新郎身上,無數的猜測飛掠。
她因為他的話而猶豫了嗎?她也擔心他提及的狀況?因為擔心害怕、因為不確定,所以她沒走、她選擇留下……
這樣對她好嗎?長期昏迷,器官衰竭,到時她想回去卻回不去怎麼辦?心沉,他有幾分後悔。
***
不提孫易安、不說回去的事,兩人很有默契似地,一起逃避著非得到來的事實。
淽瀟每天都撐著快掉下來的眼皮,做菜給瑀希吃,璃希承認,她的蔚藝比自己更好。瑀希經常撐著傘出門,傘下有個別人看不見的女孩,他與她說說笑笑,說著醫院裡的趣事。
他知道她累,因此每次的白天「活動」控制在一兩個鐘頭內結束,然後他坐在沙發上拿起一本書、假寐。
不久後,他會發現淽瀟坐在自己的膝蓋上,環住他的腰、頭貼在他的胸口入睡,她戀上他的體溫,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她睡著、他清醒,他看書、她在夢裡聽見親情的呼喚。
她知道最終都是要回去的,只是不捨得,不捨得離開。
她心裡清楚,離開之後,再不能肆無忌憚地賴進他懷裡,不能黏得他那樣緊,離開這裡之後,即將面對的是現實,是上班打卡、媽媽、叔叔、大姐、妹妹以及傳聞中的張醫生,他們之間再也無法簡單……
瑀希也明白她終究要回去,只是,比起她的不捨得,他心裡有更多的複雜情緒。
瀟瀟回去之後,就要和孫易安復合了吧,她很固執,肯定會把計劃徹底執行,到時,她會寄喜帖給他嗎?會高高興興地扯著他的衣袖,抬高下巴,說:「瞧,人都會改變的,易安只是一時迷惘。」
到那個時候,他與她,還會是朋友嗎?
他其實不缺朋友的,但他珍惜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為什麼?
因為她腸枯思竭對他講一大堆笑話?她說:「從前沒有人肯聽我說話,現在,有你真好。」還是因為她卯足勁兒逗他開心?她說:我的功力有點糟,每次想逗媽媽開心,卻總是逗出她的忿怒。
或者因為她煮飯、抹地、打掃庭園很賣力?她說:「這種事、我在行,我很努力當乖小孩,讀書、幫家裡做家事,如果可以換孩子,所有媽媽都會想把我換回家……」
她老是用輕鬆的口吻說著這些事,而他老是因此心疼心酸,恨不得圈出一張保護網,將她緊密收藏。
她不是刻意的,而他卻被她的非刻意牽動,不知不覺間,他的心一再淪陷,她的笑、她的怒、她的悲喜竄進他的知覺裡,和他的融為一體。
他不確定這樣的感覺算不算愛情,卻能確定,他不想在這個時刻和她畫下句點。於是他自私了,他沒催促她快點回去,即使他是醫生,很清楚長期插管臥床對人體有多少傷害,但……他自私、掩耳盜鈴,他貪求多一點點時光。
看著她送給自己的畫,幸福的新娘、幸福的笑臉,新郎的臉上沒有五官,但他幾乎可以想像,那雙眼睛裡藏有多少感情,她真的期待能夠嫁給孫易安!
淽瀟端著一杯桂花釀走到他面前,說:「可以喝了,你試試看,不過泡越久、花香會越濃。」
他接過茶杯喝一口,確實,沒有之前的香。
她把杯子拿回來,湊在鼻尖輕輕嗅聞著。
「我看到你國小的作文簿,在你外婆收藏的盒子。」
「你看了?」
「看了。」
她哇哇怪叫起來。「天底下只有律師才曉得侵犯別人隱私權是犯法的嗎?」他失笑。「我知道啊,但我也知道鬼無法按鈴申告。」
「你欺負我是弱勢團體?」
他衝著她微微一笑,換話題。「成功對你而言很重要?」
「怎麼這樣問?」
她已經忘記自己寫過的作文?瑀希輕哂。「那篇作文的題目是:『我長大之後……』老師大概希望學生發揮想像力,想像自己長大後要做什麼、成為怎樣的人。」
「應該是,我怎麼寫呢?」
「你說要當一個成功的人,要賺很多錢、有很好的名聲,要讓所有人都看見你,要別人聽見戴淽瀟這三個字,一起豎起大拇指。」
她想起來了,失笑。「哈!那不是我的希望,是我的驕傲。我以前說過,媽媽經常罵我不負責任,但我媽媽常罵的還有另外一句。她說:『你不要以為自己有才華、天生比別人聰明,我告訴你,這種人到最後一事無成的,多得是。」
「她弄錯了,我根本沒有才華,也不比別人聰明,我只是比同齡的孩子更刻苦認真,我想用成功證明,我不會一事無成。所以我期待成功,也鞭策自己成功。
「後來外婆看到我的作文,跟我要走。外婆說:『我把它收藏起來,等十年、二十年之後,瀟瀟再告訴外婆,成功的定義是什麼,好不好?』那個時候,我不明白外婆的話是什麼意思,成功不就是這麼一回「這些年,每次到外婆家過寒暑假,她就會找機會告訴我,有錢的人不見得快樂、有權力的人不見得幸福,能夠擁有幸福和快樂,才是有成就的人生。我想,外婆試著告訴我,把別人的讚賞與認同放在自己的感受前面,是件蠢事。」
聽著她的話,瑀希望向天邊雲霓,西下的太陽把雲層染出各色光芒。
「有沒有想過,你媽媽對你說的話,是指責還是擔憂?」瑀希道。
叔叔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
你對她特別嚴苛,因為害怕她長大後像她生父那樣,成為不負責任的人,對吧?可她分明就像你淽瀟點頭,過去她認為那是指責,媽媽用她不曾犯下的錯誤來責備自己,於是不甘、於是忿怒,於是驕傲得想要表現更多,現在明白了,那不過是憂心忡忡,擔心她長成和爸爸一樣的人。
「我想,都有。」淽瀟回答。
「嗯,人性不是非黑即白,多數是是在灰色地帶,也許有時候她得指責是因為擔心,也許有的時候,她看著你,想起犯下錯誤的自己,她對你不合理的批判,何嘗不是因為她始終無法原諒自己?」
「我明白。」瑀希的建議是對的,她應該給自己和媽媽留下空間,讓她的傷口癒合,也讓自己得到平靜。
「那你呢,也和我一樣,想朝成功的路上走?考上醫學院得付出多少心血,我明白得很。」
「讀書對我從來不是難事,不考一百分,對我而言才有難度。」
「呵呵,你比我的驕傲還驕傲一百倍。」
「我只是陳述事實。何況,考滿分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所以你天生沒有敵人?你的人生順風順水,沒什麼好抗爭?」
「不,我經常要對抗自己。」
「與自己對抗?」好難理解的邏輯。
「我是個很有主見的人,我有自己想要的天空,不是爸爸能夠想像的,但我是長子,他對我有很高的期望,我不想讓他失望。於是經常要在『自己想要』、與『爸爸想要』之間搖擺,因為符合爸爸期待、就要讓自己失望,讓自己開心、卻得面對爸爸的不郁,這讓我很費心。」
「怎麼辦?沒有兩全齊美的辦法嗎?」
「面對這樣的狀況,我們三兄妹各自發展出一套對抗方法——妹妹選擇正面反抗,弟弟選擇陽奉陰違,他表面上唯唯諾諾,私底下另搞一套,不過他算厲害了,到現在私底下做的那些,被我爸爸挖出來的,只有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私底下做什麼?」
「我爸爸看不起商人,他卻開一間遊戲軟體公司,爸爸逼我們念醫學院,他就搞雙主修,醫學院學分低空掠過,資訊工程卻高分過關。」
「哇,這個厲害,那你呢?」
「我學會把自己的想法導進爸爸腦袋裡,讓他誤以為這是他自己想要的。比如所有人都認為我配合父親的意願念醫學院,包括我爸爸自己也這樣認定,卻不曉得,當醫生從來都是我的第一首選。
「比如爸媽認為我和前女友分手,是因為家裡容不下一個當模特兒的媳婦,不得不放棄這段感情,殊不知,我早在他們知道這個訊息之前,已經和Rose分手。」所有人都認定他乖,卻不知道他是三個孩子當中,唯一能達到目的,還可以從爸爸身上挖出好處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