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一般人當然搞不清楚這些設備。」他無所謂地挑了一下眉。
這讓朝露發現,他有很好看的一對眉毛,很黑、很濃,有著弧度堅毅的眉峰。
他再度驅動輪椅轉身離開,露出他挺直的脊背和飽滿的後腦杓,丟開了手杖的褚雲衡,雖無法像常人那般行走,卻因沒有了蹣跚步履的妨礙,顯得比平常更俊逸灑脫。
朝露聽母親說過,褚雲衡愛喝湯,因此,來這之前她就特地在菜場買了個花鰱魚頭,進廚房第一件事就是先處理魚頭,用油兩面煸過再加水煲湯,隨後才開始洗米、挑菜,忙了一個小時,總算大功告成。
見褚雲衡不在廳裡,朝露剛要進臥室去叫他,不經意低頭看到圍裙上的幾滴油漬,她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頭,把圍裙脫下,掛回廚房門後的掛鉤,又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和臉,這才去叫褚雲衡。
門壓根兒沒關,但她還是敲了門。
褚雲衡半臥著,身後有兩個大大的靠枕,腿上蓋了條毯子,他在床上支了張小桌,放了一台iPad。
「可以吃飯了。」
他抬起頭,「好,妳先出去,我馬上來。」
她順從地嗯了一聲便退出房間,想了想,還是給他帶上了門。
他並沒有在房裡磨蹭很久,便重新坐回輪椅來到廳裡,直到他坐到餐桌旁,放下剎車,朝露才拉開椅子坐下。
湯和飯已經事先盛在碗裡,就放在褚雲衡的面前,他先喝了一口湯,連讚美味,讓辛苦了大半天的朝露頗感欣慰。
朝露也喝了一口湯,又嘗了親自做的魚香肉絲和刀豆炒馬鈴薯條,心裡鬆了一口氣,雖稱不上大廚手藝,總算沒有出醜,她可不希望褚雲衡只是出於涵養才誇獎她。而且說實話,她很想好好做一頓飯給他吃,不只是因為她今天是來替母親工作,也因為她能夠想像,他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很難吃到一頓好吃的家常菜,更何況經過了昨天的一番折騰,身體也需要營養。
吃完飯後,朝露準備開始整理家務。
她曾大略地問過母親,每次來褚雲衡這裡要做些什麼,當時母親只說了幾項,她還不信,真的到了這兒才發現需要她做的事確實少得可憐。
房間的裝潢很新,收拾得也很乾淨,臥室和客廳裡偶爾有幾本書或者幾個靠墊堆放得不甚整齊,卻也只是給屋子添了些人居住餅的痕跡,並沒有多麼凌亂,連廚房的瓦斯爐都沒有多少油膩,除了玻璃窗和一些死角,幾乎不見灰塵。
朝露在心裡歎服,這個男人的身體這麼不便,房間倒比自己的還整潔,平時她下班回到家往往很累,東西什麼的時常亂擺,有空想起來了才收拾一下,不過既然是到別人家裡來幫忙,當然不同於在自己家裡的隨心所欲。
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洗完碗筷後先收拾了剛使用過的廚房、擦了客廳的地板,又想起母親囑咐過每週要換一次床上用品,便向在陽台那裡坐著曬太陽的褚雲衡說道:「麻煩告訴我乾淨的床單、枕套在哪裡。」
「在我衣櫃下面的第一個抽屜裡。」他驅動輪椅跟在她的後面,進了臥室,指了指自己的衣櫃,「麻煩妳了。」
「不會。」朝露拉開抽屜,裡面有好幾套床上用品,都是素淨的淺色布料,迭放得很整齊,她隨手拿了一套出來,放到一旁的書桌上,跟著動手拆床上的那床被套。
褚雲衡來到窗邊,扶著床沿略直起身,轉動手柄拉開窗戶,「我覺得換床單、被褥時,開窗通風對身體比較好。」
「對不起,我大意了,沒有想到。」朝露的本意是看他穿得不多,怕他嫌冷,只是她不習慣向人解釋,就乾脆承認是自己疏失。
「不,我沒有關係,出去就行,但妳在裡頭換這些,很容易吸入灰塵,也許還有塵螨什麼的。」他不好意思地說,「大概是我這人有些潔癖吧。」
「哪裡,你說的半點錯都沒有,謝謝你的提醒。」她微笑頷首。
褚雲衡無聲地笑了笑。
這間臥室不算很大,似是擔心輪椅會妨礙她,褚雲衡退至門邊,靜靜地看著她手腳麻利地褪下髒的床單、被套、枕套,捲成一堆扔到地板上。
朝露回身拿乾淨床單的時候,見他還在房裡待著,柔聲道:「你不用陪著我,就當我是個普通的鐘點工就好,平時怎麼樣現在還是怎麼樣,我反而自在些。」
「像平時一樣?」褚雲衡問道。
「是的。」
他笑了一下,反而向她趨近一步,右手握住她手中床單的一角,「那麼,至少我還有一隻手可以幫忙。在我兩隻手都好使的時候,也覺得這換床單,尤其是換被套這事不簡單,亂抖亂扯個半天才能搞好。妳不用覺得我對妳特別優待什麼的,事實上,我把這作為復健運動的一種……嗯,賀阿姨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
朝露沒有拒絕他的好意,想著:呵,還真是不折不扣的「一臂之力」呢!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自己卻渾然未覺。
有了褚雲衡的幫忙,朝露很快鋪好床,抱起地上的被套床單往洗手間走。剛才吃飯前她去了次洗手間,因此知道洗衣機在洗手間裡。
見褚雲衡仍跟著自己,她好笑道:「你不會是要幫我按洗衣機按鈕吧?」
「當然不是,」他搖頭,「我只是想上廁所。」
「哦……」朝露大窘,闔上洗衣機蓋後忙退出來。
她已經看過洗手間的設施,地上鋪的是防滑磚,洗手台和馬桶旁邊都有扶手,沒有浴白,只有一個淋浴房,裡面有一張防滑凳,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一直守在門口,直到聽見他轉動門把的聲音,才慌慌張張地遠離了幾步,轉進了廚房,隨手找了塊抹布擦流理台。
「以我這個稍有潔癖的人來看,也已經夠乾淨了。」
褚雲衡的聲音在身後揚起,她回過頭,輕聲道:「如果你覺得可以了,我就先回去了。」
「妳有急事的話我不耽擱妳,只是妳忙活了半天,我很希望妳能歇歇再走,我泡壺好茶給妳,咱們坐著聊聊天。妳瞧,我甚至不知道妳的名字。」
「我叫董朝露。」她說。
「朝露?是清晨的露水那個朝露嗎?」
「是的。」她低聲說,「我是清晨生的,所以父母才想到了這個名字。挺俗氣的吧?」
「不,聽上去就覺得有種清澈透明的感覺,嗯,又不生僻,自自然然又容易記。」
「就是意思不大好。」
「妳是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朝露心情一時蕭索,「還有一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雲衡略一蹙眉,「這意思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反倒是人生真諦了。人的一生本來就很短暫,苦悶無奈的事細算或許比快樂順心的事要多,這大概也是人的本能,痛苦的事總是記得比較牢,而歡樂卻容易轉身即忘。要知道,永恆和人類本就沒太多關係,抓住每一個瞬間才是要緊事。」
朝露望著他,有些近乎懾服的情緒攀上了她的心頭,在發現褚雲衡也帶著深邃的目光望向她時,她意識到自己長時間盯著他看未免失態,忙用故作輕鬆的口吻道:「褚老師,你可真像個老師。」
他直直地看著她,「妳知道我是老師?」
「昨天那些學生叫你老師,我媽媽也說過。」朝露的手下意識地捏了捏衣角,「我來這裡之前,她跟我說了些你的情況。」
「那麼她應該也告訴了妳我的名字是不是?」
「嗯。」
他的眼角因濃烈的笑意而半瞇了起來,「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褚先生或者褚老師了。」
她不是能與陌生人很快親近起來的人,可是,他和善自然的態度感染了她,讓她覺得如果再保持生疏的距離,反而顯得很奇怪。於是她走近他,在他的輪椅前站定。「好的,褚……雲衡。」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已經將右手伸了出去,臉上還帶著些來不及收拾的侷促和不安,「你也可以叫我董朝露,或者……朝露。」
他伸出右手,輕輕握了握她的指尖。那是一隻有著修長手指和勻稱骨節的手,朝露覺得,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隻男人的手,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微微蜷縮著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也覺得它並不醜陋,甚至另有一種柔弱的美感,能讓見者心口微微作疼。
「你剛才說,你想喝茶?」朝露決定暫時不走了,「茶葉在哪裡?」
「不用茶葉,我請妳喝些別的。」說著,褚雲衡轉動輪椅往客廳去了,再回來時,腿上擱了一個方形的錫罐,也不知裡頭裝著什麼,「這個我來弄,好了我再叫妳幫忙端出去。」
朝露一個人坐在客廳,也不知廚房裡頭的褚雲衡在搞些什麼名堂。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忙走進去,他讓她找了兩個小茶杯,用托盤盛著,連同一個紫砂壺端出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