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他戀戀不捨地從她的唇瓣上離開,眼睛裡還有尚未褪盡的熱力,「朝露,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她流露出孩子面對禮物時那種期待的眼神,他一隻手握緊她,慢慢探下身去撿剛剛被扔在地上的手杖,隨後走去床頭櫃,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原木的小匣子,再小心地調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勢。匣子的形狀四四方方的,雖然勉強能和手杖同時拿在手上,可這樣他便無法握緊手杖頭,只能彆扭地把木匣和手杖拿在手中,因為手杖點地時能借的力道少了許多,他走得比平時更慢,腰部甩動的動作看上去特別吃力。
朝露見他實在不方便,趕緊走過去扶著他坐下,「你叫我過去就好了嘛。」
他笑了笑,「我的平衡感很強,摔不了。」
她沒告訴他,她不只是擔心他摔絞,而是眼見他短短幾步路就挪動得這麼辛苦,她心疼。
他把小匣放到她的掌心,「昨天就想給你了……」
這可是他們交往後,他第一次送她禮物呀!朝露鄭重地打開厘子,裡面是一條琉璃手鏈,主體是透明的墨綠色瓜稜珠,間或用半透明的西瓜粉琉璃隔開,鏈身上還墜了一個小小的銀質蓮蓬和一片玉石小荷葉,整條手鏈配色鮮麗粉嫩,卻不失清雅的意境,讓人想到荷塘的清麗,正適合在夏天佩戴。
「我用的是有彈力的線串的,沒裝扣環,因為……」他伸手握住那串手鏈,眼裡盛滿暖融融的愛意,「用扣環的話,我就沒辦法親自替你戴上了。」
她反應過來,「你是說,這條手鏈是你自己穿的?」
「嗯。」
「很難嗎?」
「不難。你瞧,我做得還不錯,不是嗎?」他淡淡地說,「把你的手給我。」
她傻傻地伸出手,由著他把手鏈從她的指尖套進去,一直套到她的潔白的手腕上,他滿足地一笑,托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雲衡……」她幸福得快暈過去了,但一想到他說原本昨天就要把手鏈送給她時,她又心痛不已。
他帶著親手製作的禮物,興沖沖地跑來找她,一路上一定在腦海裡想像過很多遍她戴上手鏈時的表情,可她給他的回應竟然是對於他的身份遮遮掩掩!他的心已經被她傷透了,還要反過來安慰她,還說是他不夠好,是他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去接受自己的男朋友是殘障人士的事實……她把臉貼向那透著微涼的琉璃珠串,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眼淚。
「朝露,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麼,別哭。」他拉近她,拿指腹輕輕拭去她的眼淚,「我已經不難過了,特別是當我聽到你最後還是承認了我是你的男朋友時,我就很滿足了。你知道嗎?在你說出那句話前,我有多忐忑不安,而當你說出那句話以後,我又是多麼安慰,卻也感到心痛,因為我知道,要你向別人承認我是你的男朋友,對你而言其實是很為難的,而你會為難是因為我,我卻獨獨對此無能為力!可既然我們決心在一起了,就不該鑽牛角尖,我們相處的日子還有很長,要面對的問題還有很多,如果現在這種程度的事就能惹得你哭,我才更不好受,別讓我有負罪感,好嗎?」
「你有什麼罪?你那麼好。」
「對,我沒有罪,我雖然身有殘疾,可依然有資格愛你!愛是老天賦予的權利,就像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選擇不夠完美的我一樣。你願意的,對嗎?就算我只有一半的身體可以動,可我願意用全部的身心來愛你。」
「是的、是的,我願意!」朝露當然願意,他固然不完美,可是除了殘障的身體,他還有什麼不完美的嗎?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感動時間結束,褚雲衡堅持由他來清洗昨夜的床單,表情不容商量。他捧著有著小灘血跡的床單呆呆看了好一會兒,才把床單放入浸了洗衣精的臉盆中。
雖是夏天,他用的卻不是普通的竹蓆或是草蓆,而是用真絲床單,她故意和他開玩笑,說他是資本家派頭,而他很認真地說:「身體已經這樣了,不敢讓它變得更糟。」
她想了想,便明白他之所以選擇絲綢床單的原因,除了追求滑嫩的觸感之外,恐怕更是因為他有一半的身體喪失了靈敏的感覺,普通的蓆子很容易弄傷他的皮膚,而他卻未必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只有細軟的絲綢可以避免傷害到他的身體。
她的男人身體有一側麻痺,需要手杖才能遠行;他的呼吸系統敏感,需要經常換洗床上用品;他的腸胃似乎也不太好,飲食要保持清淡而有規律,他最初喝沉香茶的目的也是為了調理腸胃……他的生活有好多地方需要比常人留心幾倍,可朝露此刻想到這些,脫口而出的竟然是——
「雲衡,我要好好愛你。」
她環住他的腰,貼著他的脊背。她喜歡從身後抱住他。他那麼高、那麼挺拔,身上又總是帶著很淡很好聞的氣息,她抱著他感到很安心,而且她也知道,這樣的姿勢能讓他站得更穩,尤其是在他無法騰出手拄手杖的時候。
他蹭了蹭她的發,手在臉盆裡細細揉搓床單,真絲的床單很薄,他洗起來不甚費力,只有擰吧的時候少不了要朝露幫忙,洗好後,他把晾衣竿調低,和她一起把床單晾上去。
昨晚那個指甲蓋大小的紅印已經不見,只剩下水滴往下緩緩滴落到陽台瓷磚上的聲音。
他望著那月白如新的床單,眼神溫柔而動容,「朝露,謝謝你給我的一切。」
臨近中午,方蘊洲讓朝露送一杯咖啡進辦公室。
朝露在進去前,已經對他可能的反應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所以當他用那種夾雜著困惑與傷感的眼神看著自己時,她並不意外。
一上午都有瑣碎的公事要處理,他和她都很忙,所有應對也都是關於公事上的接觸,兩人對昨天的事均隻字未提,然而朝露幾次不經意間看到方蘊洲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便心知肚明,遲早他會就她和褚雲衡的關係發表看法。
要說她對方蘊洲的態度完全不在乎,那也不盡然,她當然希望自己的愛情被鼓勵、被讚賞,再不濟也不要成為別人口中議論的笑柄或是憾事,只是她也明白要從方蘊洲嘴裡聽到祝福的話很難,他對她還存著一份遠深於同事和普通舊相識的心思,對此她並非無知無覺,即便撇開這一層,一般人恐怕也不會對她和褚雲衡的戀愛前景持樂觀態度,她為此感到難過,卻無可奈何。
她心愛的男人明明可以給她幸福,卻難免遭受懷疑,因為人們不相信一個拖著半邊麻痺的身體的男人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給予她完美的愛情,無論他有多麼優秀。
曾幾何時她也像大部分的人一樣,用居高臨下的眼神質疑過他的價值,現在回頭想想,當初的她根本就是個路遇珍寶而不知的傻瓜。
她幾次忍不住撥弄手上的那串琉璃手鏈,眼角眉梢都充滿喜悅,她不好意思告訴褚雲衡,在他親手為她戴上這串手鏈,並告訴她這是他一個珠子一個珠子串起來的時候,她幾乎有種被套上訂婚戒指的感覺,她和他交往的時間不長,談婚論嫁未免言之過早,可自己已然完全被他完全迷住,這一點毋庸置疑。
「中午一起吃飯?」方蘊洲盯著冒著白色熱氣的咖啡杯,定定地說。
終於還是來了。朝露一秒鐘也沒猶豫就點了頭,「好。」
她做好了接受洗腦的準備,同時也打定主意僅這一次。說到底,她本就無須給方蘊洲任何交代,她之所以還願意和他談一冋,是覺得與其讓他心底一直糾結,不如把她和褚雲衡的事談開,她越避而不提,方蘊洲就越會胡思亂想,這樣對誰都沒有好處。
午休時間,兩人沉默地來到餐廳。
「朝露,你的男朋友太讓我意外了。」點完餐,方蘊洲終於開口了,憋了一上午不提對他來說已經是極限,「我後來才想起來,那次在競走現場我和他打過照面,怪不得我覺得他眼熟。你們是經由那次活動認識的?」
「說來話長。」朝露不打算提太多和褚雲衡相識的經過,「我知道你所謂的意外是指什麼,坦白說,和他在一起對我而言何嘗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我也無法事先預知,我愛的人會有殘障。」
「愛?你那麼輕易就說出了這個字?」
「是的,我愛他。」她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但對我來說,愛上他很容易,承認愛上他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花費了很多的時間,你所在意的事我也曾經無法無視,可這不足以撼動我和他在一起的決心,蘊洲,我很認真。」她用柔軟而又嚴肅的聲音說。
方蘊洲複雜地輕笑了一下,「你如果真的能全心接納他,昨天見我就不會是那種驚慌失措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