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愁我亦愁……是誰?誰知她的愁?是誰低頭弄蓮子?又是誰在唱著她熟悉、想唱卻不敢唱的曲兒?
她止住淚水,傾耳凝聽,歌聲如夢,她不願醒來。
「豆豆。」
她心頭一震!她不是沒有名字了嗎?誰在喚她?
「豆豆……」那聲音頓了一下,再喚道:「談豆豆。」
她睜眼,清醒,感覺一隻溫熱的大掌正在撫摸她的臉頰,拭去了她的淚水;她抓住這隻手掌,抬起頭,望進了一對深深凝視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龍潭裡,沒有吃人的怪獸,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妳看。」端木驥扳好她的頭顱,為她拉攏披風阻隔寒風,只讓她露出一個臉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脈多麼雄偉啊。那裡有砍不盡的林木、挖不完的礦源;再過去是廣闊的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妳再看這邊,東邊一直過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無際,不知道盡頭在哪裡;南邊三十里是我們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麗的江南,那裡春天會長出綠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給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糧;西邊有大漠,有崇山峻嶺,有奇花異草;更往西邊過去,那裡的人長相跟我們不一樣……」
「那是討厭的崑崙國。」她開口道。
他笑了,輕輕摸著她的頭髮,正好將奔雷聰兜了一圈轉回原處。
談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懸一顆明月,四野高崖聳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盤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險。此處荒涼靜寂,她見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著大海綠稻,但在他的引領下,她的天空亮了,視野開闊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蓮,她踩住崑崙國的王宮屋頂叉腰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賞蓮葉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妳去過了。妳讀過那麼多方志,不都神遊其中了嗎?」
「你都去過嗎?」
「有的去過,有的將來會去。」
我可以跟你去嗎?談豆豆問不出口,不覺又往他懷裡偎緊。
「貼上他結實強健的胸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會像上回在藏書樓一樣,將她推得遠遠的。
會嗎?會嗎?打從他抱她上馬,繫上披風,密密地將她藏在披風裡,一路以平王爺的身份和朝廷令牌,突破門禁森嚴的宮門,闖出了緊閉的城門,他就一直將她緊抱在懷裡,不曾放開片刻。此刻,他會放嗎?會嗎?
「妳很冷?」他問道。
「不,不冷。」她違心地回答,陷入了沉默。
她很不安,很想扳開他抱在腰上的雙臂,但又遲疑著不願去扳,只因她好喜歡這種依賴的感覺……
她低下頭,眼眶微濕。他想方設法偷渡她離開皇宮,在黑夜裡奔馳了三十里路,他何苦來哉?
她從來就不敢猜測他的心思,即使他柔聲喚她豆豆、唱歌給她聽,她仍然當偎依的此刻是一場夢;在夢裡,她放縱自己的心情痛哭流涕,也享受了無緣一見的奢侈風景,過往陰影早已隨風而逝,未來的日子依然漫漫無盡,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此時此刻。
「抱歉,我失態了。」她怯聲地道:「平王爺……」
「噓。」他拿指頭掩住了她的嘴。「我是阿驥,妳是豆豆。」
「啊!」她仰頭,看見了一張衝著她笑的俊臉。
阿驥?撤去了藩籬,他和她就只是一對平起平坐的人間男女。
是了,絕對是夢!在夢中她是個讓他呵護疼愛的小姑娘啊。
她眨了眨哭得紅腫沉重的眼皮,瞳眸裡映入了明亮的月光。
「阿驥,為什麼在京城看不到月亮,來這裡就看到了?」
「這裡風大,將烏雲都吹開了。」
「為什麼月亮是圓的?」
「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月亮就是圓的。」
「對了,到底有沒有盤古這個人?傳說他死後身體變成大地,血流成河,汗變成雨,那為什麼雨水不是鹹味呢?」
「呃,這是上古傳說的神話,聽聽就好。」
「哎呀!阿驥你看那石頭上面亮晶晶的,結霜了!」她探出頭,興奮而好奇地問道:「可為什麼天冷才結霜、結冰?要是夏天結冰不是很好嗎?這樣就很涼快了。」
「唔。」
「為什麼馬只有四隻腳,八隻腳不是跑更快嗎?」她摸了摸馬頸。
「這……有八隻腳的是怪物,不是馬。」
「喔。」她望著他好像十分忍耐以致線條有些僵硬的臉孔,突然發現了他頰邊下巴冒出來的短硬鬍渣。
「為什麼你會長鬍子,我不會長?」
「向來只有男人會長鬍子,姑娘不會長。」
「不能這樣解釋。向來,向來,好像世間萬物都得一成不變似地。」她用力搖了搖頭。「我看過河東府志,記載一個長鬍子的婦人,她生了八個小孩,他們一家都有奇怪的長相,老大頭尖尖,長得像鰻魚,老二瘦得像一支竹竿,可以鑽到小洞裡抓蛇……」
「等妳故事說完了,妳的鬍子也長出來了。」端木驥傻眼,她的小腦袋瓜裡裝了多少東西呀。「妳問題這麼多,不渴嗎?」
「是渴了。」她承認。
「來,喝水。」他從後頭鞍袋摸出一隻皮水袋。
她捧起皮水袋,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冷水,突然想到他也會捧著這只水袋,對著這個口咕嚕咕嚕地喝水,頓時臉紅耳熱,喝水的速度也慢了。
「餓不餓?」他又問。
「我晚上沒吃……」她放下水袋,囁嚅道。
「給。」他遞給她一塊白糖桂花藕粉糕。
「藕粉糕?!」她驚訝得心臟噗通噗通亂跳。明明他一路奔來,路上沒有停歇過。「為什麼你袋子裡有這個?」
「嘿,因為我有一個百寶袋,想變什麼就有什麼。」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總算有一個他可以主宰的答案了。
「給我瞧瞧。」她好奇了,才將藕粉糕塞入口裡,就要往後頭摸。
「猴急什麼?妳坐好不要動。」他按了按她的頭顱,試圖將她定在馬背上,接著解開披風,再將她裹得密不透風,這才跳下了奔雷聰。
談豆豆瞠大眼睛,嘴巴忘記咀嚼吞嚥,就看他從百寶袋拿出一領油布雨衣,平鋪在大石頭背風處,然後繼續從百寶袋拿出兩塊大麵餅、一盒糕、兩顆蘋果、三顆梨子、幾塊糖、一條干扁魚、一塊醃肉、兩隻雞蛋,還有一隻白瓷小瓶子。
他早就準備好半夜來這邊野餐了嗎?
彷彿洞知她又要問為什麼,他笑道:「全是我娘和弟弟的傑作。」
「哦?」
「我常常外出,不在家睡覺,有時半夜肚子餓了,想吃東西也沒得買,也不好吩咐人準備,我娘心疼我,所以我出門前,她就會將好吃的食物塞進我的鞍袋裡。」
她記起了笑咪咪的定王妃,心頭倍感溫馨。想想呀,當他半夜在勤政閣忙碌國事餓了,隨時可取來娘親的愛心餐點,難怪他吃得又高又壯了。
「我兩個弟弟恨死我這個大哥了,不想吃的東西就盡往我這袋子塞,當我是餿水桶。」他又笑道。
「呵。」其實是兄弟情深,不必溢於言表吧。
「下來吧。妳坐在奔雷聰上頭越吃越胖,會壓垮牠的。」
「啐!」她笑著打他一拳,這才發現已然讓他抱進了懷裡。
臉頰熱熱地燒了起來,她雙手縮在他的胸前,眼睫慌忙地垂下,卻又不捨地立刻抬起,只想好好將他的輪廓容顏收在記憶裡。
仿若心有靈犀,他亦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緊緊交纏,她看到他眼裡驟起的波濤,感受到他陡然箍緊的強壯臂力,兩人視線相隔盈尺,她迎上他陽剛的呼息,卻亂了自己的呼息,不覺微張小嘴,想要汲取更多的氣息
端木驥眸光猛然燒起熊熊烈焰,手臂更加使力,卻在冷風撲面的一瞬間,他忽地清醒,眼裡的衝動只是一閃而過,快到連她都無法察覺。
短短的十幾步路,有如千里之遙:這個擁抱過度沉重,他無法負荷,然而又不想放開,就算幾千里幾萬里路也要抱住不放……
「坐著,慢慢吃。」他將她放坐在油布雨衣上。
「我……我自己走……」她結結巴巴地道。
「慢半拍。都走完了才說?」他摸摸她的頭頂,好像是刻意為自己化解方纔的尷尬,笑道:「鞋襪也不穿,這麼冷,會得風寒的。」
「好啦。」她盤腿藏在裙下,拉攏披風,看他拿起了一塊糕,便問道:「你怎會吃起了藕粉糕?還知道要買南門那一家的?」
「有一回妳爹帶了一盒給妳,妳無視我的存在,跟妳爹你一塊我一塊的吃了起來,害我流了不少口水。」他瞪她一眼。
她呵呵笑了。其實爹是想敬獻一塊給偉大的平王爺,卻讓她擋住了。
「這味道很香,你喜歡吃嗎?」她問道。
「喜歡。」
他喜歡她喜歡的味道!談豆豆捺下不必要的猜想,刻意笑道:「快快快!我還要吃其它的東西。」說著便抓了蘋果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