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豆豆拿手摀住嘴,明明是想幫她,卻還是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雙腳不覺害怕地退後,背部就撞進了一道肉牆裡。
「嘻,你是太子喔,萬歲爺說要立我為皇后耶。」福貴人抱著枕頭猛親個不停,突然爆出哭聲。「嗚嗚,萬歲爺死了……我的狠心萬歲爺死了!」她哭著哭著,竟然又變成了淒厲的笑聲。「嘿!兒啊,那你不就成了皇帝,哀家成了皇太后。哈哈!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用不完的錦衣玉食啊!」
老太監習以為常,在旁解釋道:「太醫開了安眠藥方,我摻在飯裡讓她服下,她吃了就會睡去,再過個幾天,就不瘋了。」
「為什麼會這樣……」談豆豆還是無法接受眼前的景況。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她明白為何妃嬪名單中沒有福貴人了。
一個犯了錯的妃子,幽居冷宮二十年,無人關心,無人照料,活生生地被這世間遺忘,彷彿不曾存在……
「娘娘,我們走吧。」寶貴心裡害怕,猛拉著她。
「臣送娘娘回宮。」端木驥放開一直扶住她身子的雙臂。
「兒啊,乖乖吃飯喔,趕明兒就冊封你為太子了,呵呵。」
福貴人一口吃著飯,一口餵著她的「太子」,笑得十分滿足。
談豆豆木然地移開視線,讓寶貴扶了出去,木然地抬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天際,木然地低頭,木然地走進了黑夜的深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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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更鼓敲過,霜凝露重,端木驥依然站在寧壽宮外。
他不該站在這裡。即使他是皇親,也不應該在夜晚靠近后妃的寢宮;但他無法移開腳步,猶如那回站在書架後,他讓嬌俏甜美的她所牽引;而此刻,他亦被失魂落魄的她給緊緊捆綁住了。
「平王爺!幸好你還在!」寶貴慌張地跑出來,一見他有如見到救星,立刻哭了出來。「怎麼辦?這會兒換娘娘瘋了!」
「怎麼了?」端木驥急道。
「娘娘本來在發呆,後來就吵著要去景屏軒,我叫她別去……啊!娘娘!」才說著,就見到她的娘娘披頭散髮跑了出來。
「我去景屏軒,寶貴妳別跟來!」談豆豆只管拚命往前跑。
「妳去那裡做什麼?!」端木驥吼她。
「我去放了福貴人!」談豆豆頭也不回。
「別去!」端木驥大步跑過去,一伸手就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做什麼?放開我!」談豆豆用力甩手,卻是怎樣也甩不開那有如鐵箍般的掌握,抬頭一看,立刻怒火上升。「端木驥,又是你!你平王爺比我皇太后偉大嗎?不要老是來管教我!你走開!」
「妳這個樣子,我怎能不管妳?」端木驥猛然將她拉到胸前,斥責道:「福貴人發瘋,妳也跟著發瘋嗎?夜深了,快回去睡覺。」
「有人被關著不能出去,我怎能睡覺?」談豆豆紅著眼,猛蹬著一雙赤腳,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啦啪啦的響亮聲音。
「她沒被關著。」深秋的大地有多涼呀!端木驥劍眉緊鎖,一心只想推她回宮,不覺加重了握住她手臂上的力道。「有事明天再說。」
「等不及了,我要放她出去。」她淚水迸了出來,身子扭動,赤腳用力踩住地面,使盡力氣反抗他的箝制。
「妳放她出去,她能去哪裡?」
「哪裡都可以去,回家呀!就是不要再待在這兒了。」
「她一輩子待在宮中,都四十幾歲了,她的爹娘已經不在了,她回誰的家?兄弟還認她嗎?」他急急地陳述道:「在這裡有人照顧她,有太醫為她診病,這兒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不行哪,她被關著……」她淚流滿面,心口不知為誰而疼。
「她沒被關著。」他再次強調,幽沉的雙眸望定了她,沉聲道:「是她的心將自己關了起來。」
「不要跟我做文章,我聽不懂!」她哭叫道。
「就讓她在宮中度過餘生吧。」他直接下決定。
「好殘忍。」
談豆豆淚如雨下,緊絞一夜的心臟還是痛得她無法承受。
深宮寂寂,多少事,驚濤駭浪,她無從阻擋,也無從知曉;她可以做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也可以當一個掌控大局的皇太后,無知也好,弄權也罷,爭風吃醋,兜來轉去,還不都只是在這座皇城裡浮沉?!
皇太后、福貴人、賢妃、淑妃、數不清的女子,在這裡自成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遵守勾謹的生活體制,面對著嚴酷專斷的家法,她們如何生、如何死,外界無從得知;她們的心葬在幽寂的深宮,她們的靈徘徊於瓊樓玉豐之間,不是魂魄不歸去,而是……她們無處可去。
花兒謝了,還能化作來年的春泥,她們卻是無從超生的鬼,年復一年,心隨著身而凋敝,人老珠黃,或是歡情不再,或是槁木死灰,最後送進了皇陵,留下一個尊貴的空洞謚號,這輩子,就完了。
抬頭看天,天空應該是無邊無際的,可為何她的夜空還是局限在皇城高聳的宮牆之內?
「端木驥,你告訴我!」她恐慌了,猛晃著讓他抓住的手臂,激動地問道:「如果未來的五十年,我都只能從這塊天井看天空,你說我會不會像福貴人一樣?」
「不會。」他用力穩住她的晃動,斬釘截鐵地道。
「會!一定會!我會像她一樣瘋掉的!」
「妳跟她不一樣,妳沒犯錯。」
「就算我沒犯錯,我也被關在這裡啊!」
談豆豆話一出口,便是放聲大哭,終於明白自己在恐慌什麼了。
本以為只是害怕孤寂,原來竟是多年以來無從排解的深沉恐懼,她不敢再看天空,怕那巨大的黑洞會吞噬了她。
「別哭!」端木驥低喝一聲,立刻將她按進了懷裡。
「不要!」她拚命掙扎,猛推他的胸膛。連哭都不能哭了,她真的是失去自由了。「你放開我啊!可惡!我要哭不行嗎?!」
「會讓人聽見的。」他眉宇籠上一層濃重的郁色,雙臂依然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的哭聲逸出。「我帶妳進宮。」
「就是你帶我進宮的!我才不進宮!我要出去!」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衣衫裡,還是哭叫不休。「端木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妳不要鬧了。」他橫了心,拖她往回走。
「我愛鬧又如何?用不著你來管我,放開!」她發瘋似地捶打他,拿腳猛踢他的小腿。「我要出去啊!再不出去我……我……」
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哭聲戛然中止,一雙圓眸瞪得大大的。
「妳怎麼了?」端木驥心驚地扳起她的臉蛋察看。
「我不能呼吸……」她用力喘氣,圓臉讓他扳得仰起,整個人卻是軟趴趴地倚著他,淚水又是撲簌簌掉落下來。
「吸氣,快用力吸氣!」他心急地命令道。
她緩緩地抬眼,向來靈動的瞳眸黯然無神,聲音好弱。「端木驥,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想出去,我待不下去了……」
望著那張無助的淚顏,向來行事果斷的端木驥陷入了天人交戰。
他猜得出她在害怕什麼,他的心更讓她的號哭給揪得死緊,他想幫她,他想安慰她,他想立刻帶她飛出高牆,但是……他不能。
顆顆珠淚滑落她的臉龐,也跌進了他抬著她臉蛋的指掌;淚如泉湧,涕泣如雨,他感覺著那悲哀的濕意,眸光亦隨她轉為憂傷朦朧,指頭緩緩滑移,安撫似地輕柔拭去她的淚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的哭音漸微,彷彿溺水求援不得,幾經掙扎浮沉後,只得絕望地沉入水中,終至滅頂。
夜黑風高,深秋寒涼,端木驥抬眼望去,寶貴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地哭著,寧壽宮外燈影搖晃,有人探看,只消他一聲令下,就會有一群人過來服侍她,將她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他猛然抬頭看天;天是這麼地黑,她是如此地懼怕,他再也不願見她蜷縮在黑暗裡哭泣,如果可以的話——不,不必如果,不用假設,他就是要親自守護她,為她擊退黑夜裡的惡魔。
「妳聽著,我帶妳出去。」他俯下臉,鄭重地在她耳邊低聲道:「妳得答應我,不要哭,不要吵,不要說話,跟我走,聽我的安排。」
「嗚……」她哽咽難語,茫然地看他。
「寶貴,這兒留給妳處理。」他轉頭吩咐,聲音壓得更低。「本王帶太后出宮,妳絕對不得聲張,明早就會送她回來。」
「嗚……」寶貴惶然不知如何回應。
他不再理會寶貴,手臂一振,將已經哭得虛脫無力的小太后打橫抱起,飛快地奔入了曲曲折折的深宮花徑裡。
疾風撲面,他熱門熟路,避開了巡夜的侍衛,直奔上駟院的廄房。
第七章
她是多麼幸福快樂的小姑娘呀。
娘親早逝,爹加倍地疼愛她,為她請了女紅、琴藝等師傅教她才藝,以彌補娘親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會跑到大門口等爹回家吃飯。待爹飯後小睡片刻,便會在下午親自教她讀書寫字;讀累了,父女倆到院子裡丟石頭玩著,看誰丟得准,看誰將鐵條擊出好聽的清音,看誰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