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親是家世淵博的書香門第之後,曾在京城經營布行,家有兄妹三人,她排行最末,哥哥曾與董、蘇、柴、吳四位公子是朋友,可長大後沉迷博奕,不務正業,與四位公子漸漸少了往來。
雙胞胎姐姐柳絮兒做得一手好女紅,是城裡貴婦爭相討好的「妙絕裁縫」,然而,除非家裡布行接下的生意,否則就算千金報酬,她也不輕易為人縫衣做鞋。
可是自從與董家定親後,爹娘就要姐姐學記帳、查貨和管理家業,訓練她將來管理大家族的能力。
那時,每次姐姐學珠算、聽生意經時,都把她拉在身邊,而她對數字和應酬似乎有著天生的能力,到十四、五歲,姐姐依然癡迷於女紅,她卻能將市場上的各行各業說得頭頭是道,心算手打,毫不含糊。
於是,師傅喜歡她聰明伶俐,姐姐則感謝她急難相助,因為每逢爹娘或師傅查驗時,不忍心看到姐姐挨罵的她,常應姐姐要求調換身份,代姐應答。
後來,爹娘還准許她到櫃檯上去幫忙記帳,每當她聽到爹娘感歎兒子與小女兒生錯脾性時,她知道那是爹娘對她的嘉獎,那時,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可是沒人知道,驅使她如此好學的並非天性,而是她的木楠哥哥,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發誓要像他一樣,算盤打得比帳房先生快,字寫得比私塾先生好。
往事如一道道浮光掠影躍至眼前,那真是段快樂的時光,白天她可以去店舖幫忙,可以跟姐姐同習,晚上則跑去清竹溪與蘇木楠相會……
外面傳來腳步聲,好像是婢女的,但沒有期待的她並不在意來者是誰,反正蘇木楠不會回來,她也無意躺下,又何必在意誰會進來。
「下去吧!這裡不需要你。」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一陣心跳。
蘇木楠回來了!在她放棄等待他的時候,他回來了。
她挺直身軀等待,可是,他為什麼不進來呢?
她不知道,他已經站在門口看了她很久,如果不是婢女想進來看她,導致他出聲的話,他還會繼續這樣沉默地看著她。
他發現自己很喜歡看到柳青兒坐在他的床上、待在他的房間裡的感覺。
今早拂曉出門迎親前,他得悉上河灣石場尋得一塊難得一見的玉石,需要他去監定,因此迎親後,他直接由僮陽趕去,剛剛才回來。
當感覺到他的存在時,一雙穿著黑面白邊軟底鞋的大腳,出現在蓋頭下的視線中,放在腿上的雙手下意識地握緊,那沾染許多灰塵的鞋面,表示他走過不少路。
「他們說,你一定要等我掀開這礙事的蓋頭才肯更衣,是嗎?」他的聲音冷漠而低沉。
她點點頭,覺得自己早已沉重的心繼續往下沉。
驀地,銅秤桿出現在眼前,沒等她回過神,將她與世界隔開的紅蓋頭消失了。
「你上一次出嫁時,也這樣等著董浩揭蓋頭嗎?」他的聲音充滿醋意。
她猛地揚起頭。「不,我根本沒進洞房。」
他臉上的表情深奧難測,如火的目光注視著她,令她一顆心「撲撲」亂跳。
自從他們重逢以來,每次見面都是在爭吵和誤會中不歡而散,因此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此刻,他就站在身前,燈光照在他臉上,她忍不住打量著他。
他好英俊,也好陰沉,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這是一件緞面裌襖,因光線不太好,看不出衣料的真正顏色,衣服很合身,將他的肩膀襯托得更加壯碩,她納悶這麼瘦的人,怎能有如此寬闊的肩膀?
他手裡握著秤桿,俊秀的五官刻著冷漠與高深莫測,灼人的目光正將她從頭到腳地掃視著。
避開他的眼睛,看到在他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那是這幾年經歷的風霜痕跡。
他的頭髮綰在頭頂,做成一個時下流行的頭髻,他的嘴唇飽滿,讓她想起曾在那裡品嚐過的狂野……她的視線再次被他的目光吸引,那漆黑的眸子裡映著燈火和她癡迷的身影,與它相接,她的全身竄過一陣熾熱的顫慄,彷彿火焰燎過。
「我一整天沒看到你。」她垂下頭突兀地說,試圖掩藏內心的羞怯。
「是的,因為我刻意避開你。」
「為什麼?」她忘記了羞怯,突然抬起頭來。「我們已經成親了。」
「那又如何?」妒意控制著他,令他只想用習慣的方式傷害她,「你還是那個不貞的女人,我還是那個痛恨背叛與不貞的男人。」
看到鄙視出現在那雙迷惑她的瞳眸裡,柳青兒的怒氣被激起。
兩天的疲憊和等待讓她失去耐心,毫無新意的指責更讓她覺得無聊,她以同樣的口氣道:「如果女人個個都貞潔,你這樣的男人要去哪裡玩女人?」
她大膽的言詞令彼此大吃一驚,她的雙頰通紅,他則呼吸加速地死死盯著她,讓她感到背脊一陣寒意。
「如果你以為我娶你意味著你有了某種權力的話,那你就錯了。」他將秤桿扔在桌上,再以譏諷的眼神望著她。「我玩的女人起碼都是誠實的。」
說完,他迅速走了出去,彷彿這裡是不祥之地。
秤桿在桌面上滾動,發出單調的聲音,燈火飄搖,在四周形成落寞的陰影。
唉,這是我的「洞房之夜」!吐出梗在喉頭的那口氣,她暗自歎息。
她做到了一一不管對錯,不管以後必須面對什麼,她最大的願望實現了,她嫁給了她所愛的人,可是,她卻把她夢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搞砸了!她感謝董浩和侯老大,是他們的「詭計」成全她的夢想,可她卻破壞了它。
她應該控制好脾氣,早就知道他好妒,又對她誤會難消,也知道他過去的放縱生活,但既然愛他,何必計較他的情緒?
她發誓以後絕不再惹他生氣,要用愛和耐心來打動他,改變他。
可是,他還會回來嗎?打量這個寬大的房間,她憂鬱地想。
一扇窗戶開在床對面的牆上,此刻窗板關著,她相信等明天打開窗戶時,一定能看到窗外的樹木、陽光和飛鳥,也可以從穿窗而入的風中感受到冬天的腳步,只是,她不知道會被留在這裡多久,從蘇木楠的恨意來看,也許是她的餘生。
但她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一定要消除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誤會。
看著一幅厚幔垂在牆邊,她知道那是門,門外是另外一間屋子。
從四周的擺設和床腳衣櫃上放置的衣服,她知道這裡原來是蘇木楠的臥室,而現在,則是他們的,如果他放棄一一從他剛才的語氣看,這個可能性非常大,那麼以後這裡就是她獨享的臥室,想到那個可能,她打了個哆嗦。
夜更深了,她感到眼皮沉重,而且空氣似乎越來越冷。
她站起身,疲憊地想:既然蓋頭已被挑走,新婚夜已結束,新郎也表明不會再來,她還等什麼?她需要休息,為何要虐待自己?
她將煩惱排除腦外,放下髮髻,換上婢女為她放在床上的深衣,躺進錦衾,在一種似有若無的熟悉氣味中,很快進入了夢鄉。
許久後,桌上燈葉輕搖,蘇木楠緩緩走了進來。
他走到床邊,癡癡地看著床上沉睡的女人,然後坐在椅子上,調整著坐姿。
他已經在外屋坐了很久,可是她什麼都不知道。
今天是他們的洞房之夜,當他進來看到她端坐在床上時,其實心中充滿歡喜,可是一想起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出嫁,他就被瘋狂的妒意和恨意控制了。
他後悔先前不該那樣刻薄地對待她,就算她過去嫁給董浩,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他也不該那樣對待她,畢竟她現在真的屬於他了。
可是,他無法理解,照說一個有過男女之歡的女人,不會在新婚之夜如此安靜獨睡,可看看她,靜臥在他的床上,像孩子似地蜷縮在被子下,模樣恬靜乖巧,神態美麗安詳,好像今夜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尋常之夜:而他,卻像只被燒了尾巴的兔子,四處亂竄、急躁難安。
他想脫掉衣服爬上床去,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吻遍她已經誘惑他太久、太久的櫻唇,和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在她的身上落下他的烙印,並聽到她快樂的呻/吟與嬌喘,讓她從此再也記不起以前跟她睡過的男人。
強烈的渴望在他血脈中湧動,可是他做不到!
每當欲/望和感情感脅著要突破理智時,總會想起她不再是他心目中完美無瑕的小青兒,想起她曾經做了董浩三年的夫人,想到被他視為珍寶的她,曾在其他男人懷裡發出嬌笑時,他痛苦得發狂,心中只有仇恨,再無愛慾。
從來沒有過那樣刻骨銘心的愛,也沒有過那樣刻骨銘心的恨。
恨自己深愛的女人,本身就是對自己的折磨。
多年來,他承受著雙重傷害,用仇恨和怒火掩蓋內心血淋淋的傷疤,用尖刻與冷酷逃避情感的重壓,可是,以前她只是在他的心裡,如今,她活生生地進入他的生活,再也無法掩蓋或逃避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