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四周昏暗,由屋頂跳動的光影中,她估計已是深夜。
頭似乎不再那麼痛,她再次嘗試著移動身子,雖然仍舊疼痛難忍,但她欣喜地發現除了雙手不能動,她的雙腳可以輕微移動。
很快,她發現自己的痛苦主要就是來自被綁住的身體和雙臂,為什麼她會被綁住?難道這就是她呼吸困難、全身疼痛的原因?她又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側耳傾聽著敲打著門窗和屋頂的風雨聲,她努力回想著昏迷前發生的一切小牧……東林……車伕……神秘的侯老大,還有,河堤一一狂風一一暴雨一一顧行天平中的馬鞭一一驚馬一一蘇木楠!
無數昏亂的影像出現在眼前,可是卻無法形成完整的畫面。
深吸一口氣,身上的痛喚醒了部分意識,她胸口滾燙,想起在驚馬狂奔時,在她焦慮於無法找到韁繩控制馬車時,一雙強壯的手為她執起韁繩。
然後,樹倒下,她像被狂風捲起的殘葉般飛起,吐氣的馬、飛旋的天地和冰冷的河水……
一個個模糊的畫面跳出,她混沌的大腦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記起當馬車撞上大樹時,一股力量將她拋出了馬車,墜下河堤。
她摔下了車,受了傷,那麼是誰救了她呢?蘇木楠嗎?
不,不會是他,他那麼恨她,怎麼會救她呢?
可是耳邊響起驚馬狂奔時聽到的聲音:到車裡面去!……快點!
那嚴峻冷漠的聲音在她最危險、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所帶給她的喜悅之情再次溢滿身心。
是的,是蘇木楠救了她,她不該懷疑,雖然他鄙視她、恨她,但在危機時,他仍救了她,而且還是兩次。
只是,她不明白,他為何要救一個他痛恨的人?她困惑不解地想,卻無法在這個時候理清昏亂的思緒。
李小牧和其他人呢?他們還好嗎?還有剛收購的好蠶絲怎樣了?她憂慮地想,並忍著每個移動時帶來的椎心疼痛,慢慢地轉動頭,想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終於,她看到靠坐在地板上的蘇木楠。
這間房子不大,沒有床,她躺在地上,身下鋪墊了厚厚的植物,身上蓋著織錦包邊的雨披,一堆火在距離她頭部不遠的地方燃燒著,難怪她不感到冷。
她轉向沉睡的男人,火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她注視著他的臉,覺得他就像用最美麗的玉石雕刻成的人像,冷漠而完美,那濃密的眉,緊閉的唇,無不張揚著堅定的個性。
她知道,當他微笑時,那雙深邃烏黑的眼裡,會閃耀著令人欣喜的生命活力,當他生氣時,同樣會燃燒著怒放的火焰和激/情。
一個模糊的聲音吸引著她的目光向下,於是看到了她一一那個喜歡尖叫、大笑的顧芫香,此刻,她正蜷縮在蘇木楠的腿上睡覺,而他的手保護地搭在她肩上。
痛苦毫無預警地襲擊了她的身心,她喉頭發出一聲嗚咽。
原來,她真的是他的女人!
彷彿一把銳利的刀直刺她心上,她一直知道他這幾年女人不斷,可仍無法相信她自幼深愛的男人,真的能摟著其他女人在她的眼前睡覺。
她閉上眼,淚水無法控制地湧出,她想用手擦拭,卻無法移動分毫。
「你怎麼了,很痛嗎?」他的聲音令她張開眼睛,旋即與一雙充滿關切和擔憂的眼相遇,那眼不再冷漠,希望由心底升起,可隨即,往日那些惡意傷害的記憶將薄弱的希望擊得粉碎。
這到底算什麼?一個溫柔的問候後,再往她心窩裡扎一刀?
她怨恨地想:他的殘忍,她不是早就知道了?為何還愚蠢地懷抱希望?
他不理會她用眼睛向他表達的怒氣,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面頰,將那些刺痛她肌膚的淚水拭去,可是,舊的拭去,新的又來。
他出人意外的體貼讓她震驚,也讓她百感交集,淚水越流越多,她不明白,為何他那麼恨她,卻又要救她,現在還照顧她?
看出她的困惑,他沉默著為她拭淚,卻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
守護她的這幾天,他自己也很困惑。
他曾經恨不得將她置於痛苦的深淵以報復,可是每當想起她與死亡僅一線之隔時,他就背脊發涼。
感謝老天讓他從武州回京城的路上,臨時起意繞道僮陽,又剛好在河邊下船看到她的馬車被顧行天追逐,否則,他恐怕再也見不到她了。
回想起她飛出馬車的瞬間,他肝膽俱焚的痛苦,看著她在奔騰狂嘯的激流裡沉浮時,魂飛魄散的絕望,他的心一陣抽搐。
他知道不該,可是他不想將她送去給別人照顧,他要親手照顧她,確定她活得好好的,於是他帶她來到這裡,用自己在這幾年的歷險中學來的知識救護她。
他替她清洗傷口,敷藥包紮,每當看到她痛苦皺眉或聽到她的呻/吟時,他都心如刀割,此時此刻,他的心中沒有仇恨,只有憐惜和疼愛,他願意赴湯蹈火為她做任何事,只要能減輕她的痛。
第6章(2)
她的淚漸漸止住,可他不想離開,直到一隻手粗暴地將他的手抓開。
「少找機會摸她,如果想摸,摸我就好。」顧芫香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可是他毫不留情地抽回手,力量之大令她坐倒在地上。
「不許吵!」他陰冷的聲音在顧芫香剛要發出尖叫時阻止她。
他早就煩透了,要不是因為外面大雨不斷,柳青兒昏迷不醒,他需要有人證明他與柳青兒並非孤男寡女獨居,他早就想把顧芫香趕走了。
顧芫香張口結舌地望著蘇木楠,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回柳青兒臉上。
此刻,她的淚水停了,瞪著一雙美麗清澈的眼睛看著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勾起了他心底壓抑已久的柔情,他輕聲對她說:「睡吧!你的傷需要休息。」
說完,他走回對面牆邊坐下,靠著牆閉上了眼睛。
顧芫香恨恨地瞪了柳青兒一眼,然後像個溫順的小媳婦似地悄悄走到蘇木楠身邊,重新躺回他腿上,並抓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而他因太累和心太亂,並未阻止她這樣做。
屋裡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彷彿剛才那段小插曲根本沒有發生過。
柳青兒驚訝地看著這一切,她能體會顧芫香的感受,卻無法瞭解蘇木楠的感情和行為。
難道這都是自己的錯,是自己當年的「背叛」導致他由一個專情、快樂的男人,變成如此濫情而無情的男人?
看他對待顧芫香的樣子,她想也許女人對他來說只是解悶兒的人。
由他,她想到董浩。
同樣遭到「背叛」,同樣懷著怒氣離家,可是董浩並未變得憤世嫉俗、玩世不恭,也沒有在女人身上發洩不滿和憤懟,他對冼碧籮的深情和執著、關愛和呵護令她羨慕不已,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們幸福生活,她也許不相信世上真有愛情存在。
可惜,她的幸福似乎在還沒開始前就死了。
因為,她愛上了一個心懷仇恨、冷酷無情,已經習慣於過度放縱,又急切渴望女人的男人。
眼眶發燙,她知道自己又流淚了,她討厭流淚,可是卻無法控制,於是她用心傾聽屋外的風聲和雨音,借此轉移自己的心情。
蘇木楠緊閉雙眼靠著牆壁,他又累又乏,卻毫無睡意,對內心那股久違的柔情如此狂嘯而來感到震驚。
自從柳青兒棄他而去後,他以為心中的柔情已不復存在,可今夜,她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就將那死去的情感召回。
剛才,如果不是顧芫香出現,他也許早已將她抱進了懷裡。
她臉上、身上到處都是傷,可是在他眼裡仍舊是最美麗的女人,看著她躺在那裡,除了憐惜和擔憂外,他只想好好保護她、照顧她。
他一再回想著她從昏迷中醒來看到他時,那充滿欣喜與思念的眼神,足以將這幾天的疲憊和憂慮消除,可是當她看到顧芫香後,那樣的眼神再沒出現過。
如果可能,他想告訴她,顧芫香是自己跟來的,不是他找來的,可是,從她的目光中他知道,她對解釋不感興趣,而他,又為什麼要解釋?難道因為她受了傷,他就改變對她的恨意?
不,那是不可能的,恨已經在心中生根發芽,無法拔除。
但,想到她的眼淚,他的心緊縮成團。
他不知道他們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戀人,卻有戀人般熾熱的激/情和吸引;不是親人,卻有千絲萬縷斬不斷的聯繫;不是敵人,卻有水火不相容的仇恨,不是同伴,卻有共同要對付的敵人和必須攜手共度的難關。
他甚至不敢確定,是否還愛著她,因為每當想到愛,必然想到背叛,於是仇恨取代一切。
可是一旦碰到她,他只想抱住她,親吻她,永遠佔有她。
最致命的是,她對他的反應也是火熱而立即,還是像從前一樣不善掩飾感情,他知道她確實還愛著他,也相信當初背棄他實屬無奈,可是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得太遠,無法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