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問得煩,皺起眉。「然後呢?你喜歡我又怎麼樣?我一定要喜歡你?」
他摸出煙點上,把煙盒和打火機往桌面一丟。
她瞪著他,下巴微抖。「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
「唔。」他點點頭,懶得多說的態度。
「那你幹嘛那樣子抱我?」他那種抱法明明就像對她有意。
楊景書大笑出聲。「所以你真的很單純啊。」他轉過身,看著她。「我是看你在那邊洗碗的樣子很溫柔,忍不住就想抱一下。男生嘛,難免會想吃點豆腐,你要是不高興,我讓你吃回去就好。嗯?」他上前兩步,張臂做出準備讓她擁抱的姿勢。
他叼著煙,煙霧朦朧了他的眼,他半瞇著眼,有些漫不經心。這樣的他根本令她無從探究起他的話有幾分真切,想了想,她道:「你根本不是那種會隨便吃女生豆腐的人。」
他神色不耐,道:「色狼會在臉上寫著我是色狼嗎?你真的很煩,柔柔就不會像你這樣一直追問為什麼,女生還是要像她那樣體貼一點。」
聞言,像被掮了一巴掌般地疼。是,她怎麼就忘了還有個張柔柔?她昂起下巴,不服輸的口吻說:「體貼又怎樣?你們還不是分開了?」
「就算是分開了也不代表她不好。」他深蹙眉宇。「你要不要照鏡子看看你現在這樣咄咄逼人的樣子?有哪個女生會這樣逼著要一個男生接受她的?至少柔柔不會這麼對我。她溫柔可愛、體貼善良;她功課好、品性端正又懂得求上進,這樣的女生才是我喜歡的型,像你這種只會呼天搶地、只會哀爸叫母、只會滿地跪爬大聲哭叫,還會抽煙,甚至厚臉皮跟男生告白的女生,我怎麼可能喜歡你?」
「我、我……」她氣急敗壞,眼淚滑了下來。,「我會去做呼天搶地的工作,會在地上跪爬,還不都是為了你!要不是想跟你親近一點,你以為我幹嘛做這種工作!」
瞪著她的眼淚,他道:「請你小聲一點,阿嬤在睡覺。」他掐滅煙,抓了機車鑰匙。「你如果覺得做這種工作委屈,以後別做了,免得我要背負罪名,我實在擔不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顫著身子瞪住他,深吸口氣後,抖著唇道:「楊景書,你真他媽的無情無義,你混蛋!總有一天,我會比張柔柔還優秀、還厲害!你等著看!」
她門一甩,他眼睫眨了下,最後,只是靜靜看著她離開。
第11章(1)
寒假的實習結束後,緊接而來的是三月的丙級技術考。筆試不難,術科因為反覆練習亦是順利完成。四月份網上已公佈成績,他們這一班三十人只有三個不合格,所以接下來到畢業前的日子,可以輕鬆度過。
為了那個店面,她幾乎每星期回台北一次,去找歐先生。他說她很盧,無論如何都不會把店租給她;可上回過去時,他態度有稍好一些。再加油吧,這就是好的開始呀。
五月時,她還回台北見習了樹葬儀式,然後是海葬儀式,往返八十分鐘的航行令她幾度想吐,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會暈船,可見到家屬將親人安息盒放入海中,完成親人生前遺願後流露出的那種感傷與懷念,以及圓滿的表情時,她又覺得日後應該為家屬提供這樣的環保葬服務。
五月底,為了讓學生們珍惜生命、關愛他人,畢業前,每位學生都得上一堂「死亡體驗」。從事葬儀工作多年,看過的遺照、壽衣、棺木可不少,可拍遺照?穿壽衣?寫遺囑?躺棺木?游詩婷當真沒體驗過。
套上素白壽衣,有同學兩手作揖,怯怯羞羞地一句公子一句姑娘演了起來。
當然也有人就……
「憲華,你是不是死掉了?憲華……」
「白癡喔你!」大尾一腳踢上跪在地板上嗚嗚哭著憲華的阿泰。
「你不瞭解啦。」阿泰仰起臉,看著鄧大維。「我們去實習時,剛好看到有孝女白琴這樣哭啦,你都不知道,她……」
「同學們衣服都穿上了嗎?穿好的同學請進來。」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喊著。
陸續完成拍遺照、寫遺囑的步驟後,已無稍早前的嘻笑聲,特別是此刻他們身處的教室排了一列棺材,加上昏暗的燈光,以及馬上就要進行的課程,悲傷的氣氛在無形中擴散開來。
在老師指引下,分成兩組,一組同學踏入棺木,他們抱膝而坐,另一組同學則跪在棺木前方。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十分鐘,你想做什麼?」握著麥克風的老師語聲低緩輕柔:「有沒有什麼事是想做卻還沒做的?還沒做的原因是什麼?太忙碌,還是覺得反正日子還很長,明天再做或後天、大後天……然後便一直沒做?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誰說,卻還沒說的?沒說的理由是什麼?不好意思說、對方不想聽你說、說了擔心對方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還是覺得反正下次還會見面,下次再說也沒關係,於是至今那句想說的話都沒說出口?」
如果她只剩下十分鐘,她想做什麼?游詩婷合眼,抱著雙膝思考這個問題。
這真是個好問題。如果只剩十分鐘的生命,她連思考這十分鐘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的時間都不夠。原來平時看似上個廁所這麼簡單就能度過的十分鐘,竟有這麼珍貴?
「請同學想想看,再過七分鐘,我就要死了,臨死之前,有沒有想見哪個人?是小學一年級拿口香糖粘我頭髮的男同學?還是青春期,第一個讓我對他有不一樣感受的異性?或是高中時代坐在隔壁的那個清湯掛面女孩?」
老師在棺木間走動。「想不想念媽媽煮菜的身影,還有她那張碎碎念不停的嘴?想不想念那個平日嚴肅沉默,可是當知道我交男朋友時,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就怕我遇上愛情騙子的爸爸?還有那個老愛跟我搶芭比娃娃的妹妹……」
然後同學們慢慢躺下,躺在棺木裡,親眼看著棺木闔上。
「現在,我已經死亡了。」棺木掩上前,游詩婷聽見老師的宣佈。
看著這緊閉的窄小空間,她才發現連翻身都不能。輕輕的木頭敲擊聲從四個角傳來,她知道外頭的同學正在為她封釘,她忽然開始不安、焦慮,她的人生就這樣了嗎?她要永遠睡在這裡了嗎?
不——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她想擁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再早一點,她想要一段愛情,想要那個男人;時間又再往前推,她想要溫暖的家庭,一個有媽媽也有爸爸的家……她的人生每個階段從來都不如她願,她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她想起那個夜晚,坐在她床緣幫沒洗澡的她擦手腳的媽媽;她想起媽媽再嫁的那個很會做飯、每回她回家總會燒一桌子好菜的繼父;她想起媽媽和繼父後來生的小弟弟,會軟軟地喊她一聲大姊;她想起那個讓她初嘗愛情甜蜜和苦澀,到頭來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男人……可不可以再見他們一面?她還有話想對他們說,所以能不能讓她重生,別讓她睡在這裡?
「十分鐘已到,死亡體驗過程結束,先休息一下平復情緒,等等進行另一組的體驗。」
老師話音方落,棺木已開,啜泣聲此起彼落。她坐起身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已淚流滿面,她抹抹淚,用心感受這刻能大口吸空氣的感覺。
「我、我要打電話……回家……嗚……」
有誰的哭聲特別響亮,她循聲望去,就見爬出棺木的是阿泰,他摸出手機,側耳傾聽幾秒,忽道:「爸……我阿泰啦……你寄來的錢我都有收到啦……爸爸……你吃飽沒?爸……我、我很想你和媽媽啦……」
他的哭聲起了骨牌效應,同學們紛紛拿出手機,各尋角落打起電話,連OK妹也哭著走到一旁打電話。她要打嗎?但她想要的不是透過冰冷機器聽見他們的聲音啊。
「我爸、我爸他居然說我、說我……」阿泰哭聲好誇張,她不禁又看過去,才發現他已掛了電話,正對著陳潤升說話。
「我從來沒、沒有跟他說我想、想他……我很認真的,但是他……他問我是不是又把錢花光了,還問我、我是不是吃錯、吃錯藥啦……嗚……我媽接過電話時還說我三八……我真的很想、很想他們啊……幹嘛不相信我……」抱著陳潤升哭起來。
阿泰平時愛嘻笑,可他這刻真是真情流露,哭到打嗝了,應是剛才十分鐘的死亡體驗讓他明白愛要即時說出口,那麼,她還等什麼?
她脫了外頭壽衣,塞給一個附近的同學,並請他幫自己後面的課請假後,一路奔出教室,跑出校園。
她一跳下計程車,奮力跑著,身上衣物濕透也不在乎,她邊跑邊抹著紅腫的眼,經過的路人或許還覺得她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