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不是的,我……」
「你是不是怪罪姥姥,所以不願意原諒魁兒呢?」她再問。
「不是的,跟姥姥沒關係。」
「不然呢?」
文執秀絞著手指,不知道怎麼回答。
「都怪我遇昧糊塗,才會一直惦記著當年的事,被仇恨遮蔽了雙眼,忘了世間本無常,為什麼非得要執著於兩家的仇恨。」范姜老太君歎了口氣。
兩天前,文家的木造廠來報,告知因為木匠全去支援范姜家的船宮,導致生產落後,這意謂著文世濤明知道木造廠亦在趕工,卻寧可先調派人手支援范姜家,不管是他那份疼愛妹妹的心思,還是絲毫不記恨兩家世仇的大量,都讓她省思。
這些天,她想了許多,也總算想通了。放下仇恨的瞬間,她整個人都輕鬆起來,不再拿仇恨壓得自己喘不過氣,就連覺都睡不好。
「姥姥,不是的,無關兩家仇恨。」文執秀深吸口氣。「是我不好,是我沒將缺陷告訴相公,是我的錯。」
「哪來的錯呢?你很好,我完全沒發現你異於常人的地方。」她已經得知她入府之後所發生的事,更瞭解她種種處境,自身的障礙,對她心憐不已。「都怪我,放縱下人欺負了你這個主子。」
「姥姥別這麼說,我沒放在心上。」
「姥姥真喜歡你這性子,聽不見又如何呢?有的人聽得見,卻陷在那些捏造的謠言裡,衍生出莫名的仇恨……有些時候,聽不見反倒比較好。」她說得語重心長,像是深有體悟。
感受到她的改變,文執秀不禁感歎為時已晚。「其實,真正教我想要相公休妻的原因是……失去孩子的我,已經不能生育了。」她把話說白,免得再犯同樣的錯誤,他日又惹事端。
但范姜老太君似乎早有應對,不疾不徐地道:「沒有孩子有什麼關係?我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但是現在卻沒有半個在我身邊,我嘗盡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說著,她唇角浮現苦澀的笑。「這也許是我當年報覆文家,最終卻報應在我的孩子身上吧。」
「姥姥,沒這回事!」
范姜老太君滿意地笑著。「執秀,聽姥姥的話,命中無時莫強求,人生只求盡歡罷了,你又何必拘泥於世俗的看法?」
「可是相公是范姜家的獨脈……」
「領養個孩子也不失為好辦法。」
文執秀驚詫地看著她,沒想到她竟能豁達到這地步。
「喏,這幾張紙是府裡的下人寫給你的道歉信,你瞧瞧吧。」見她有所動搖,范姜老太君從懷裡取出幾張紙,靜寧趕緊接過,遞給她。
文執秀一張一張地翻,上頭不是寫著懺悔萬分的字句,就是畫著圖,或跪或雙手合十為她祈禱,教她瞬間熱淚盈眶。
「先說清楚,這可不是我逼的,全都是他們自動自發的。」范姜老太君說明著,「那是姚望回府把事情都跟他們說了,教他們慚愧極了,不過……就算他們懺悔了,該給的懲罰也不會少。」
文執秀說不出話來,緊抓著紙,忍著喜極的淚。「姥姥,別責罰他們,他們不是故意的……」
「如果,你真正在意的不過是孩子的事,那麼姥姥可以向你保證,姥姥不在乎,魁兒那小子更不會在乎……」花姜老太君一臉真誠地道:「原諒他,再回來範釹府吧,姥姥保證一定會好好地疼愛你……姥姥錯過一次,你可要給姥姥有補救的機會。」
第10章(2)
「姥姥……」文執秀未語淚先流。
「還肯叫一聲姥姥,就代表你願意,對不?」范姜老太君開心地笑著,沉聲喚著,「姚望,要你爺兒進來!」
「老太君,爺兒不在外頭。」姚望在外頭應著。
「那臭小子跑去哪了?」范姜老太君不滿地瞇起眼。
她替他擺平娘子,他倒是逍遙去了?
「剛才,那位朔夜先生問爺兒有沒有興趣之前的話題,爺兒便跟他一道走了。」姚望一字不差地轉述著。
「朔夜先生?」文執秀聞言,心裡泛起不安。「不成,要趕緊找到他。」
她急著要下床,靜寧趕忙阻止。
「小姐,你還不能下床,有什麼事我去就好。」
「快!趕緊找到姑爺,絕不能讓他和朔夜先生私議什麼!」
他愛她,她從沒懷疑過,所以,為了她,他肯定會傻得答應以自己擁有的東西為代價,換取朔夜先生對他施咒。
「說吧,你想要拿什麼交換?」
走到東蘿院外的青石廣場上,朔夜回過身問著。
范姜魁直瞅著他。「你知道我想要改變什麼?」
「不就是要執秀的身子能像尋常人一樣。」
范姜魁垂斂長睫,啞聲道:「我要她不再受病痛纏身,要讓她的雙耳聽得見,想要挽回失去的孩子……你說,這些事,要我拿什麼交換才行?」
朔夜聞言,嘖了幾聲。「這代價可大了。」
「不管要我拿什麼交換都可以,但你可真的辦得到?」
「不過是小事一樁,問題是……」他賣著關子,吊他胃口。
「是什麼?」
「施咒必須以物易物,以同持代價換取同等效果,所以你想要改變的東西,就得要以你的眼……」朔夜走向他,伸手撫上他的眼。「你的耳、你的口……你的雙手和雙腳,才足以換取。」
范姜魁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這樣就夠了?」
朔夜低笑著。「你可知道交換之後,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你有眼不能看,有耳聽不見,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動,有腳不能走,可是成了真正的廢物。」
「就這樣?」范姜魁無懼地問。
朔夜注視他良久。「你最好考慮清楚,值得嗎?從此以後,你成了廢物,但執秀可就脫離了病魔,她不見得會回頭照顧你,而你也不見得有感覺……那滋味,就像是魂魄被鎖進木偶裡,軀殼是假的,有意志卻不得動彈,直到你壽終正寢……值得嗎?」
范姜魁不由得笑了。「有何不值?執秀說,打從她生病以來,從未有過一天是覺得渾身舒暢的,要她以這樣的身子時時在鬼門關前徘徊……我寧可與她交換。」
「喔?這般癡情,那又怎會傷她如此深?」朔夜笑得戲謔。「還是……你在贖罪?」
「贖罪?」他搖了搖頭,抬眼看著朔夜。「你一定沒愛過人,才會這麼猜吧?你要是真愛上一個人,就會一心只求她好,只要她好,自己就好。」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要是不成全你,倒顯得我太不近人情了。」朔夜哼了聲,手指在半空中畫下綻著金光的苦老文字,文字緩慢地往范姜魁靠攏,像是要將他團團包圍。「你還有後悔的機會……換不換?」
「換。」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很好。」朔夜勾著冷笑,長指往下一比,金光旋即將他包圍,隨著他的唸唸有詞,金光開始收縮--
「不換!」
聽到那柔柔的嗓音,范姜魁朝右邊看去,瞧見文執秀竟掙脫靜寧的攙扶,踉蹌奔來。
「執秀,不要過來!」他吼著。
她卻像是聽而未聞,用盡所有的氣力,瞬間飛撲到他身上,同樣被包圍在金光裡。
「不換!我不准你換!我痛我苦,我甘願,不要為我做任何改變,我不要!」她緊緊地環過他的頸項。
方纔,她瞥見了金光,趕緊穿過拱門趕來,儘管不知道他打算交換什麼,但哪怕是一隻耳朵、一隻眼她都不肯。
「執秀。」范姜魁緊緊地將她摟進懷裡。
「不准換,我要安好無缺的你,答應我,答應我!」
「我……」范姜魁還想再說什麼,卻見週身金光瞬間隱入體內,同一時間,他的體內爆開一陣難言的痛楚,像是有萬蟻鑽動,又像是有人拿著鞭子在心底抽著,更像有人伸手覺著他的五臟六腑,痛得他站不住腳,他踉蹌著。
文執秀自覺身子的痛楚瞬間不見,詫異地看著他,就見他的臉色蒼白,冷汗密佈,像是隱忍著多麼巨大的痛楚。
她不由得回頭瞪向朔夜。「解開他的咒!」
「沒辦法,咒已成立。」朔夜一臉愛莫能助。
「那你可以再重施咒,把屬於我的痛楚還給我!」她享受著記憶中無病無痛的美好,可是她一點都不快樂。
看著原本屬於自己的病痛轉移到他身上,她的痛苦更甚從前。
「辦不到。」朔夜淡然道。
「你!」文執秀怒不可遏地瞪著他,卻感覺丈夫從她身後抱著她,那身體冰涼得嚇人,她緩緩回頭,凝睇著他,卻見他瞇起眼,好像看不見她。「相公……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現在可有感覺好些?」
「我不好!」她罵著,淚流滿面。
「可是……」
「要我自私地把痛苦都轉移到你身上,我怎麼可能會好?!」
聽她這麼一說,范姜魁安心了,確定了咒是成功的,她的病痛已經全轉移到他身上。「你撐得過,我就撐得過,沒事的。」他啞聲說,眼前一片模糊,教他看不清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