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嗎?她用眼神無聲地詢問。
梗在胸口的悶怒無法醞釀成咆哮,只能化為呼息,緩緩地吐出。他對她氣不起來,想到她被逼到只能用這種傷害他、也傷害自己的拙劣方法,怒火轉眼間被心疼覆蓋。
他知道她不是嫌貧愛富的人,會這麼做,是因為害怕,怕他的動機不純,怕他有朝一日會因為兩人的差距離開她,所以她寧願不要開始,用盡方法想將他這個不速之客從她的生命中趕出去。
他懂她的顧慮,但不代表他認同她的想法。如果不去試,又怎麼會知道那是先見之明或是杞人憂天?
用這種方法就想將他擊退?太可笑了!伍諍徽微瞪起眼,雖然捨不得氣她,但被人這樣陷害,還是讓他感到很不爽。
抱歉,他伍諍別的不行,就是隨機應變的本事特別強,沒錯,他是沒來過這種地方,但不代表他會手足無措到落荒而逃。
將怒氣全部壓下,他唇角微微勾揚,邪魅地凝睇著她。他會讓她看個清楚,在她面前的他,是個多麼值得她放膽去愛的男人!
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紀向曉全身不由自主地竄過一陣顫慄。眼前的他和那個會暴躁跳腳的大男孩判若兩人,他那深不可測的雙眼,讓她看不透是喜還是怒。
這種無法掌控的未知局面不是她所熟悉的,被他看得心慌,彷彿年幼的是她,年長的是他。
「我好了,走吧。」他朝她伸出手,自在得不像是第一次踏進這間餐廳。
紀向曉將心裡的不安隱藏得不露痕跡,把手放進他的大掌中,在他溫暖的執握下,更加映襯出她的手有多麼冰冷。
入了座,侍者送上菜單,點菜不是難事,但只有男方手上那份菜單才有註明的高檔價位,絕對會讓沒有心理準備的人坐立不安。
這一點,她失望了,即使他曾咋舌,也掩飾到完全讓她看不出來的地步,還會和她討論哪一道菜好吃、值不值得點,看起來……挺興奮的。
她只好將希望寄托在下一波的攻勢裡一一看到侍酒師朝他們這一桌走來,紀向曉找回了一些信心。這時候她已經顧不得心軟了,到現在還沒見到預期中的正常反應,讓她開始浮躁,變成坐立不安的人反倒是她。
「Bonsir,歡迎兩位蒞臨本餐廳,請問今晚想要點什麼樣的酒搭配您們的餐點?」可能因為她是常客,也可能是侍酒師閱人無數,早已在瞬間判斷出誰才是掌控者,在徵詢時,他只看向紀向曉。
紀向曉對伍諍笑了一笑。「你決定。」然後示意侍酒師將酒單拿給伍諍。
她等的就是這一刻,這並不像在夜店點調酒那麼簡單,不同的食物必須用不同的酒來搭配,其中更有產地、年份、口昧等細微的分別,如果硬要不懂裝懂亂點,只會貽笑大方。
侍酒師是自法國米其林三星餐廳聘回的,不但自信,更帶著些徽的傲慢,要是遇見不懂酒的客人,他不會語出諷刺,卻會用不落把柄的奚落讓人下不了台。她就曾看過有一對客人被他服務過後,男客面紅耳斥、女客一臉尷尬,整頓飯吃得死氣沉沉,主餐都還沒吃完就買單離開。
雖然這種選擇性的服務態度值得非議,但她現在確實需要他的一臂之力。
翻開酒單,伍諍眨了下眼,裡面滿滿的法文讓他很想吹口哨。欺負人嘛,明明在台灣開餐廳,幹麼不把字到譯成中文?
「決定好了嗎?」侍酒師挑眉,那神情有點像是在準備大展身手。
伍諍合上酒單,對他溫煦一笑。「我看不懂法文,幫我們推薦吧。」
沒遇過這麼自承其短的客人,侍酒師怔了一下,隨即恢復專業態度。「您點的是牛尾,紀小姐點的是小牛犢肉,建議可以用波爾多的CabernerSauvignon來搭配。」
「可以試一下味道嗎?我怕我不喜歡。」
紀向曉驚訝地看向他。直接答好就算了,他何必自找麻煩?難不成他還想跟侍酒師討論口味嗎?他會被侍酒師釘死!她沒發現,在侍酒師恭敬地回答時,她替安全過關的他鬆了一口氣,而一心想打擊他的她不該有這種反應。
侍酒師略帶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短暫離開,回來時帶著酒瓶和酒杯,為他斟了淺淺一層。
「這款酒帶著皮革及橡木的香昧,還有黑醅栗的果香後昧,口感偏酸,單寧適中。」在伍諍品嚐時,侍酒師詳細地介紹。
伍諍輕輕喝了一口,眨眨眼,再喝一口,眉頭略擰。
「皮革跟橡木的味道啊……」他低低喃語,唇畔自嘲地揚起。「原來我應該要這樣形容木頭潮濕的霉昧才顯得出品味。」
他還敢質疑侍酒師的推薦?紀向曉心一凜,急忙要開口圓場,卻聽到一聲輕笑從旁邊傳來,她望去,傻住——她以為會當場變臉的侍酒師……居然笑了。
雖然侍酒師很快就恢復平常的表情,但紀向曉確定她絕對沒看錯。那個就連禮貌微笑都傲慢得像在冷笑的侍酒師,居然被他逗笑了?
「沒錯,是有人這麼形容過它的味道,但如果和紅肉一起品嚐,單寧產生變化,會和你現在單喝的口味不一樣。」講解這種小常識簡直是在辱沒他侍酒師的名號,不過他認真友善的臉上找不到一絲嘲諷。
難得遇到一個真正願意詢問的客人,而不是自以為是、裝腔作勢,讓他想起了自己剛進這一行對的單純,因為過於自滿而逐漸淡忘的服務初衷也回到了心頭。
「好,我相信你,就它。」伍諍滿意地點點頭,放下酒杯。「謝謝你了。」
「有任何需要可以再找我,我是Peter.」侍酒師為他們倒好酒,點頭退下。
紀向曉怔怔地看著他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那皺眉眨眼的表情,像是在專注地分析是否真的有橡木昧,她的胸臆被許多情緒填滿,滿得快讓她不能承受。
即使餐具繁瑣,伍諍也不以為意,在侍者上萊時會順道問一句,不曾顯露出慌張無措的神色,還能用突來一句的幽默讓侍者親切回應。紀向曉不得不承認,他不是個讓人丟臉的男伴,而是一個會讓人投以羨慕目光的絕佳伴侶。
這是他運氣好,還是他的個人特質使然?為什麼連難搞的侍酒師也被他收服了?這樣她要怎麼說服自己說他是個一無可取的人?
用餐時,她一直沉默,因為她沒辦法開口,怕一開口,滿溢的情緒會讓她吐出令自己後悔莫及的話。
「你今晚話很少。」在享用甜點時,伍諍直接挑明了說。他已經給她整個用餐時間去思考,如今,該是開誠佈公的時候了。
「我們不適合。」她很想說得鏗鏘有力,可是吐出的虛弱語句,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
「別用你比我有錢這一點來拒絕我。」這一次,他不再用玩笑的態度避重就輕,而是明明白白地把問題攤在檯面上。「我不會自卑,也不會因為你那麼有錢而抬不起頭,瞧,這裡是你的世界,我也能夠處得怡然自得,不是嗎?」
他用行動證明了他們的差異是可以彌補的,她可以吃羊肉爐吃得開心,他也可以陪她上高級餐廳,沒有誰必須迂就誰,兩個不同的世界融在一起,會變成更廣大的世界,她根本不需要害怕。
「你……比我小……」紀向曉垂下眼,無法直視他強悍自信的眼神。
「……很多。」她不甘願地補上。
「男人的平均壽命比女人短,剛好扯平。」伍諍停了一下,重重地吁了口氣,語氣突然一轉。
「你就對自己那麼沒自信?覺得自己比不過那些年輕女生?覺得自己只能配七老八十的企業家?原來你這麼『看得起』自己!」
紀向曉抬頭,咬牙,一宇一字地說清楚。「我、很、有、自、信!」他明知道她有多氣被騙去和汪董相親,何必又說得好像是她自願似的!
伍諍挑眉,對她的反擊相當讚賞。
「那你在怕什麼?」他揚起淡淡的笑。「我是比你窮很多、年紀也比你小,但我能給你的,比金錢所能買到的多更多,別再說我們不適合,就算要這麼說,也得要你真正試過才知道。」
怕?不,她紀向曉才不會怕!反駁的心音幾乎是反射性地晌起,但又有更多的音浪覆蓋了它。
我嚇到你了嗎?他說。
我喜歡你的纖細易感,你的體貼善良,更喜歡你能夠激起我的保護欲……他說。
她沒辦法再欺騙自己了。
沒錯,她怕,能幹果決的紀向曉其實是個膽小鬼,在他如此看穿她之後,又說他能給她所渴望的呵疼,她防禦的城牆早已經一點一滴地瓦解,再也築不起來。
她愛上他了,愛上這個讓她怒也讓她笑的可愛男孩。
「我不要,你根本沒認真地追過我。」不甘心自己陷得那麼快,雖然心已經投降,口頭上仍然不願輕易放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