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她一眼,見她穿的仍然是上次見面那件半舊竹葉薄袍,哼,原來就是個攀龍附鳳的角色。
這麼一想,微微矜持的眼尾帶著一種可怕的冷漠散發了出來。
芮柚紫雖然極力忽略任雍容,但是身為女子,眼睛心裡就是抵抗不了美麗的東西。
任雍容便是這樣的存在。
淡黃底,鏤金絲繡各色牡丹花直踞一角,還有壓袍的白龍紋扁壺,五指寬的玉蟒帶收緊腰身,鉤勒出頎長的雙腿和挺拔的身姿,無可挑剔的眉眼,依舊俊美無雙,他的身上並沒有變化多少。
談觀對芮柚紫的出現略帶驚訝,但隨即自眼底抹去,見她笑得怯生生的,心裡忽然回味過來令自己震驚的揣測。
茜柚紫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目睹談觀眼中流轉的華光,心知自己必是被看出來了,她忙把頭低下去。
她得想個法子開溜不可。
可兩人瞬間的互動看在任雍容的眼裡,可就不是那回事了。對一個人心存偏見,思想很難不扭曲往偏處想去,他只覺得兩個男人居然眉來眼去,見芮柚紫眉若遠山,目似秋水,有璀璨星光點點,這不男不女的傢伙,為什麼每回見到他,總讓自己瞧得目不轉睛?他恨不得把他打出去才好。
只是他那麼小,大概禁不起自己的一拳。
這麼一想,心裡不免有幾分忿忿。
「既然來了,不妨過來一坐。」端坐在白狐皮中央的善鄯和善的對她招招手。他的聲線清潤,彷彿朗朗的風帶著無法描繪的輕柔,看似親切,可話底又顯得冷冰冰的。
皇宮終究是個骯髒污穢之地,能在那裡平安長大成人的皇子,又怎麼可能隨便把見過面的人當朋友,人家只是嘴巴說說,當不得真的。
這時候還是夾著尾巴做人的好。
她稱謝道不敢。
談觀給她倒了杯香茗,她道謝,沿著杯沿打量了一下這位位高權重的皇子面貌,長長的臥蠶眉,容長臉,五官深邃,陣底精光難掩,看似不經心的坐著,巨大的威儀卻撲面而來。
鳳凰有鳳凰的窩,小麻雀有小麻雀的蹲點,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芮柚紫的心冰冰涼涼的,覷著談觀的下首坐下,她準備喝完手裡的茶就趕緊告辭。
「柚娘,你是柚娘。」
茶是哪種好茶,她品不出來,卻因為談觀忽然壓低聲音,低到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說道,嚇得她茶水嗆進了鼻子裡,差點不雅的噴了出來。
她趕緊搗著鼻子,阻止倒流的不知是鼻涕還是茶水。
柚娘是她的乳名,小時候他第一次見到她,便用這樣的稱呼,此刻聽他揭了自己的底,她瞠著眼,恨不得把他的嘴給搗上。
「表哥。」她趕緊擦了鼻涕,壓低聲音回應。
談觀差點就去捏她的臉,幸好及時強迫自己把手收回來。「你膽大包天,居然做這身打扮?!」
「還是被你認出來了。」這也算坦白從寬吧。
一旦戳破了那層紙,談觀的表情十分精彩,桃花眼皺成了苦瓜眼,他當機立斷拉起芮柚紫的手。「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有事到外面再說。」
其他人都還好說,牽扯上九皇子,一不小心就會鬧出欺君罔上的罪名出來,那可就是大事了。
慢著,他好像還漏了什麼?
他聽父親說表妹是許了人的,嫁的正是坐在他對面的鳳郡王……可是這對夫妻怎麼一副陌生人的樣子?細想上回他們還吵得厲害,哪有半點夫妻鶼鰈情深的樣子。
好吧,就算沒有夫妻情深,連表面功夫都不做,這……實在說不過去啊!
父親到底漏告知了他什麼?
他偷看了任雍容一眼,卻發現他的目光滑過芮柚紫時不帶任何溫度和感情。
芮柚紫可沒發現談觀心裡湧動的疑問,一心只在意表哥的提議。
離開,她正有此意。
第八章 渣夫對她上了心(1)
談觀走到九皇子跟前長揖,態度恭敬。「草民方才想起與瑞兄弟有私事相商,告罪先走一步。」
「哼哼,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要走?是看不起我們這些人嗎?」冷不防若低沉琴音般流洩出挑釁言詞的是眼神冷漠的任雍容。
善鄯顯然也不介意任雍容搶了他的話頭,略略挑眉後,嘴角噙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郡王多想了,草民哪敢,的確是個人私事,還請見諒!」談觀做足平民的低微姿態請求原諒。
多半,在下位的人這麼說,在上位者也不會多加刁難的,不過,也有這麼個例外的刺兒頭。
「來都來了詩畫賞,要走也不是不成,但總得展示一下瑞兄弟的才華,讓我們品味品味。」並不打算放過芮柚紫,任雍容擺明了找碴。
他看得出來,這連個名字都不肯報知的人,表面上很恭順,對他們這些皇孫顯貴卻是不冷也不熱,始終保持著適度的距離,旁人或許會被他的溫和友善迷惑,看不出究竟,他卻敏感的發現他那份打從心底散發的疏離感。
欲擒故縱好攀上權貴嗎?
這才招惹得謝語和談觀的注目。
想走?他偏不讓。
他要試試他是不是個草包。
若是草包,好讓他早早滅了自己那份奇異又詭譎的心思。他歸咎自己會對這小子特別在意,是他平時被大家捧得太久,一心只有自己,突然來了個平民小子,不但毫不在意他,甚至要離開連個招呼都不和他打一聲,他究竟拿他當什麼了?
是的,經過這些日子的沉思,他歸納出來,天之驕子的自己為何看這小子諸多不順眼的原因在哪裡了,那就是看他不爽,既然不爽,他就要找出個讓自己心裡舒坦的法子來。打壓這小子,讓他臣服自己,似乎是唯一的一條路。
芮柚紫心裡咯登一跳,這混帳是在挖坑給她跳呢。
對他示弱無用,對他無視無用,他就是看她不順眼嗎?
她太陽穴突突的痛,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實在詭異,有人能因為一面之雅成為知心好友,有人天生世仇,就像眼前這個花架子就只會找她的麻煩。
她振袖抱拳。「小弟才疏學淺,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是個無才的人,不敢獻醜。」
談觀本來不太替這小表妹緊張的,畢竟她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女兒,就算沒有學富五車,該讀的書肯定不會落,這下卻有點不確定了,他記憶裡的柚娘也……並不是那麼喜歡讀書,這麼一想,他又忍不住替她緊張起來,順勢瞪了任雍容一眼。
有人這樣把自己的正妻往坑裡整的嗎?這種夫君,究竟是姑母還是姑父答應把表妹許給了這人的?
好想上前給他一拳!
「據在下所猜,瑞兄弟莫非是洛陽瑞家的人?瑞家一門皆是傑出書畫大家,書香門第,為人太過謙虛便成了虛偽,這樣可不好。」
據他所知,京中瑞氏甚少,更無值得一提的人才,這小子開口便說自己姓瑞,想來也只有洛陽瑞氏。
芮柚紫實在懶得再跟任雍容辯解,「書與畫我談不上氣候,既然任公子一再『鼓勵』小弟,小弟勉力便是,不足之處,還請諸位大哥海涵、海涵。」
見她眉宇間一片從容,幾個男人難得不用語言,都心生同感,這小不點身上總能一點一點釋放出屬於自己的氣質,有鋒芒卻不銳利,緩緩的打動人。
談觀見她似要吟詩,也不知怎麼勸,這場合,這些人家底子都擺在那,可不是真的空殼子,只希望她不要出大糗就好。
在座的公子哥們看似只會吃喝玩樂,可據他觀察下來,紈褲的形象雖然滿滿,但是他和父親在外經商,歷練不少,看人多少能揣摩出幾分真實來,他有把握這幾位爺們風花雪月的外表比較像是在掩人耳目。
但無論真實還是虛假,這些都不干他的事,他只是個商人,商人只要有利可圖便是,政治那些什麼的,父親說能不沾就不沾。
他收回心神,望著沉吟的芮柚紫悄悄捏了把冷汗。
芮柚紫忽地狡黠一笑,雅室內熠熠光束,將那水眸漾出星子般的金影,一雙如剝殼筍尖般的素手反剪在背後,櫻唇輕吐珠璣,聲音如沉湖中泛起的清淺漣漪,令聽者無法輕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清脆帶著刻意放緩的聲音在最後一個字落下時,迎來的是雅室裡的鴉雀無聲。
眾人全瞪大了眼睛,變成了木頭人,就連九皇子也放下了白玉杯盞。
「獻醜,告辭。」借花獻佛,借花獻佛,希望辛棄疾莫從棺材裡跳出來罵她文抄公,小女子只為脫身,善哉善哉。
她頂了下張口結舌的談觀後膝蓋,暗示這時不走待何時。
談觀仍沒回過神來,芮柚紫只能拉著木頭表哥,準備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