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動作,做的太清楚,只有瞎子才會看不見。
曦月搖頭,神情堅定。
「不,我不留下。」她不想。留下,便是委屈了自己。
她想做勾陳所言,只替自己想。
「你根本無處可去呀!」
「我在城北有座小竹屋,可以借她暫住,分文不收,不用擔心流落街頭。」勾陳涼涼補來一句。
狡狐有多窟,他處處都有窩哦。
「勾陳兄弟!」何必在這種時候插上一腳?!而且,擺明支持曦月出走?!
「如果曦月姊執意要走,我們也不能強她所難——」溫琦如當然不希望曦月留下了。
她心裡明白,習威卿並非對曦月無意。
自小指腹為婚,加上兒時有段時間,三人一塊兒學武,培養出親人般的情誼,若非她糾纏、示好、刻意設計,習威卿是娶定了曦月……
她不想留下一個……與她相爭丈夫的敵人。
「我去收拾衣物。」曦月淡淡說,便往自己房舍方向走去,一點也未動搖。
「曦月——」習威卿仍想勸服她,被溫琦如一把攔下。
「她要走就讓她走!你為何要一直留她?!你心裡在想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
已為人先留下,日後有的是機會,慢慢勸和,慢慢討好,想來個一箭雙鵰,同娶堂姊妹為妻,是吧?!
門都沒有!
「我還能想什麼?!她的親人只剩下我們,你不留他,你要眼睜睜看著她流離失所嗎?!」習威卿臉上閃過一絲窘態,心思被看穿,微惱。
「哼,她不是已經要住進別的男人家中?!用得著你擔心!」
「哎呀呀……人還沒走遠,就吵得震天價響,存心吵給她聽嗎?」連勾陳都嫌聽了髒耳,出言打住。
兩人險些忘了,還有旁人在場,停下爭吵。
勾陳耳根清淨,好心情鑲在臉上。
「曦月她不勞兩位費心,我會好好照顧她,不教她受半絲委屈、吃半點苦,你們儘管張羅婚事就好——」
晶紅的眸,意有所指,瞟往溫琦如的腹部。
「畢竟,肚子可不等人,一日大過一日……」
兩人面露窘色,無語可駁。
須臾後,曦月折返,手上包袱幹幹癟癟,沒兩三件衣裳。
「就這些?」
勾陳伸手取過,她本不交上,包袱很輕,根本不費勁,但他手已伸來,她不想拒絕他,害他難堪。
「我東西不多。」
「無妨,竹屋雖小,所需之物應有盡有,其餘若有缺,再行採買。」勾陳自熱而然牽起她的手,動作流暢,彷彿早已做來無數次。
她沒有甩開。
孤軍奮戰之際,有個人牽住了自己,不吝分享體溫,感覺……很好。
他擁有秀麗無儔的外貌,看似溫雅,十指修長而美麗,不像她,練出滿手劍繭,他柔膩有餘,卻有如此寬大、炙熱、有力的指掌……
就連蔻丹指甲,也不覺娘兒味。
還是……她越看他,越覺順眼,才會處處皆好?
習威卿略帶憂慮的叫喚,以及溫琦如巴不得快快送走她的道別,皆遠得不入其耳。
她跟在勾陳身後,一步一步,走往城北。
明明不是一段短途,她絲毫不覺累,不流半滴汗水,她並不知情,是牽著她的那隻手掌,持續施以術力。
遠離了塵囂,人煙逐漸稀少,屋舍與城街已由青翠玉林取代。
淙淙流水聲,和著風戲竹葉的沙響,悅樂了聽覺。
而前方景致,拓展了眼界。
碧綠映竹舍,澗流繞小橋,竹圍所圈羅的,不僅是一座小宅,更是一幅畫,一幅寧且靜、美且無爭的隔世之畫。
「住這兒,可好?」若她嫌小,他便帶她去「另一窟」。
「很好……不,是太好了,這裡真美……」
曦月嗅著竹香,心曠神怡,連一絲絲的愁緒,亦為之洗滌。
「喜歡就好。」
「我……只是暫住,過兩日,我找到落腳處,我會盡快搬走。」話雖是同他說著,更像告誡自己。
此處美,但她是過客,無法永久棲身。
勾陳紅眉微挑,「怎麼,哪兒不舒適?」
「我不好打擾你太久。」她實話實說。
「我歡迎你的打擾,我拜託你打擾我,越久越好。」
他的回答,教她啞口無言,他的表情,更令她發笑。
太真誠,真誠到……想拒絕都不忍。
「別走,好嗎?」他佇立她面前,要聽她應允。
「……」她並未立即答應,一徑沉默。
「我不會對你不軌,至少,你沒點頭前,我絕不胡來。你若討厭不勞而獲,那麼做些家務,掃掃地、擦擦桌,當成住宿費,相互抵消。」
他商討的口吻,帶些求情撒嬌——或許他並無此意,只是她聽進耳中,有那麼一些些味道。
加上他前頭那幾句,惹起她雙腮彤紅,紅澤不輸他一身顏色。
想斥他胡言,又記起他的扶持,心便硬不起來。
那幾句曖昧,曦月乾脆佯裝沒聽見,只回答她能回答的:「做家務嗎?這難不倒我,住下的這些日子,我可以一手包辦。」
「這個窩……這個家,由你全權處理,哪兒不順眼、哪裡想搬動,不用問我,直接動手便是,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拆了竹屋,我也不會反對。」
這麼大方?
曦月踏入竹舍,裡頭窗明几淨,陽光如絲綢,細細滲透,所到之處,嵌起薄亮。
傢俱皆為竹製,淡淡的淺黃,讓竹舍內有股暖意。
很難不叫人喜歡這裡。
她真的可以……留在這裡嗎?
她那一絲絲遲疑,勾陳看見了。
隨她身後進屋的他,手掌輕扶她的雙肩,嗓音貼近她耳鬢:「住下吧,別真的要我求你。」
需開口請求的,絕不該是他。若還得有勾陳「求」她,她就太不知好歹。
曦月不再有疑慮,牽起淺笑,回過身看他。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麻煩你收留我。」不忘附上一記躬身。
小老頭兒般謹慎的模樣,換來勾陳咧嘴一笑。
「樂意之至。」
於是,她與一個稱不上熟悉,卻又很難感覺陌生的男子,在遺世孤立的靜舍中,過起了她從沒想到祥寧的生活。
第3章(2)
日子,原來可以無憂無慮。
一日當中,最緊要的,是釣起的魚兒夠不夠肥美、挖取的竹筍會不會太過熟、醃漬的醬瓜鹹點好呢,還是甜點好……
沒有任何閒雜事,不見半個閒雜人,不聞半句閒雜話。
遠離是非的曦月,不止習家莊中,對於她的出走、習威卿的另娶、溫琦如的鳩佔鵲巢,正鬧得沸騰。
不止習威卿與溫琦如,幾乎日日為她爭吵。
「習兄弟捎來請柬,說是十八婚宴,你去不去?」
勾陳手裡翻著帖子,側臥長竹榻。慵且懶散地詢問她。
曦月正在削果物,略微思索:「不想去。」
無關嫉妒,更非氣憤,理由好單純,真的不想去應對眾人,好累。
勾陳教會了她,不想做之事,可以任性不做,誰都逼迫不來,毋需顧及別人的開心,而讓自己不開心。
「那就別去。」勾陳手一拋,請柬順水而去,匆匆不回頭。
這種別人家的芝麻綠豆事,不用商討太久。
「吃吃看,甜嗎?」
她叉起一片果瓣遞來,他順勢張嘴咬下。
「好甜,你也吃。」
對她與他來說,水果的酸甜與否,才是大事。
當然,煩惱偶爾也是會尋來——
在夜闌人靜時。
在她凝覷著勾陳時。
在幾輪噩夢來臨,折磨她、恫嚇她,重溫撕心裂肺的往憶,他將她由夢中喚醒,擁抱她的顫抖,唇抵在她汗濕的額間,一遍又一遍輕聲道著,「沒事,我在這裡」時。
她會煩惱起「他」這麼一個人。
想著,他喜歡的食物為何?昨夜哪盤菜,他夾了多一點,哪盤又少了點。
想著,他家裡有些什麼人?他排行老幾?這麼會照顧人,是家中長兄嗎?
想著,他有沒有喜愛的人?怎樣的姑娘能獲他青睞?
想著,在他的家鄉裡,有沒有人癡盼他回去?
想著,他笑起來,紅彩瞳色,好美。
想著,他的發,好細膩。
想著……此時此刻,在竹榻上,偷閒午睡的他,睡得有多沉?
有沒有沉到……她靠過去,悄悄地撫摸綢紅色長髮,他也不會醒來的地步?
想做,就去做呀。這句話,勾陳同她說過太多回,他用縱容,教導她去善待她自己。
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她聽從他的「教誨」,現在,要對他伸出毛手。
她學得太好,順應心意走近他,在竹榻邊坐下。
掬一綹紅絲,膩入掌心,比她所能想像的加倍柔細。
忍不住將紅絲抵向臉頰,輕輕摩挲,閉眼感受著它們撓癢肌膚。
「怎麼突然覺得……像紅寶的尾毛?」
她為自己的喟歎,喃喃笑了,低低自語:「把你的頭髮比擬成狐毛,你會哇哇大叫吧……但,這絕對是讚美。」
獨一無二的讚美。
他畢竟不是狐,而是個男人,她對他,與對紅寶,是有些許不同的。
「你不是紅寶,雖然……依賴,同樣;關心,同樣;給予的安心感,同樣;想在一起的感覺,也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