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點也不心疼,俐落削下黑髮辮,給小娃當玩具。
「喏,送給你。」
膝上的小娃見狀,也學著去咬,咬向發側的紅絲,努力想扯下。
「這不行,這是曦月姨姨最最重要的東西,要留著陪伴曦月姨姨。」
她輕笑阻止,卻不吝惜另一條黑髮辮,動手削了下來,賞予另一隻小娃。
削去的長髮,只剩及肩,被微風拂亂,無損她的笑,輕快、溺愛。
「要記得曦月姨姨哦,別太快忘了我,好嗎?」
反正全是身外之物,送給孩子們玩,不可惜的。
「我真是急到發蠢了!她身上有我的發,要找到她易如反掌,我浪費那麼多時日,尋啥氣味呀?!」抹把臉,勾陳嚴重唾棄自己。
冷靜了之後,才知道心急壞事。
心急,讓他失去多少理智、白了多少頭髮。
一隻小娃最先察覺到他,扭過頭去,弱弱低狺聲,朝不速之客而發。
曦月跟著轉首,然後,一整個僵呆。
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走近。似乎對眼前所見,不敢置信,她楞楞地,呆若木雞。
「蟲子要飛進去了。」他徒手抓住飛蟲,彈往遠方,預防它真不長眼,往曦月愕啟的口中鑽去。
看他靠近的面孔,聽他說話的聲音,曦月仍有種不真實感。
「……勾陳?」她不確定地問。
想著,會不會是臨死之前心有懸念,才導致幻覺產生?
「你還真會跑,完全沒有停下腳步,明明就要追到了,永遠又早一步走,我幾乎要以為——你知道我在後頭追趕,所以逃得這麼快。」
「我……」
曦月全然狀況外,囁嚅吐出一字,又閉上嘴。
細眉皺得好緊,仍是發怔地看他。
這不是勾陳……這不是勾陳……這是哪裡來的妖魔鬼怪吧……
她已非井底之蛙,活了幾世,夢魘、蜃妖這一類,專司以幻術迷魅人,營造海市蜃樓,她時有所聞,若真遇上一兩隻,也不會太驚訝。
只是「他們」變成勾陳的模樣,還是教她……胸口一窒。
「勾陳不會說這種話,他只會叫我滾,『你』模樣仿得像,聲音也無懈可擊,可惜你沒學到精髓,露餡了。」曦月好心告訴「他」,哪兒出了破綻。
這下蹙眉的人,換成他。
「這表情真像……」曦月忍不住讚歎,目光流連在「他」面容間:「他看見我時,都是這副神態,鎖著眉,板著臉,總是不開心的樣子。」
這女人,把他當成了誰?
「你是夢魘?還是蜃妖?真正的面目是什麼模樣?」她又問。
答案揭曉,果然……
「我是狐神勾陳,真正面目是這個!」
要看真面目,是嗎?他就露給她看!
蓬鬆的紅茸狐耳竄出,整團往她臉上罩。
狐毛既軟又滑,撓在腮頰間,全是癢意。
還有,溫暖。
這回,曦月是真正嚇傻了,一動也不動,沒掙扎,沒倒退,連伸手撥開狐毛都沒有。
久等不到反應,勾陳以為悶死她了,匆匆放下狐尾,她還瞠大了眼,屏息,沒在呼吸。
「你的死因,……不會是被我悶死的吧?!」
勾陳一驚,連忙探手,猛拍她的臉頰,險些要直接渡氣,以口對口——
她猛一抽息,雙腮粉艷,身軀後傾泰半。
「你幹嘛不呼吸?!」害他以為——
「我忘了……」她現在正把「忘了」的氣息努力補回,凌亂喘著。
是真的忘了,只震驚於他的出現。
「你……勾陳……不是蜃妖?不,我是要問,你為何……在這裡?」
「對,我為何在這裡?」他也很想問。
這、這你問我,我也……她失笑地想。
「聽完文判說你這一世將死,死後,連魂魄都無法剩下——然後,我就在這裡了。」
至於途中經歷的波折、焦急,他全數略過。
「……文判大人告訴你了?」她咬咬唇。
她並不希望他知曉這些……
她最無法開口道別的對象,就是他。
她怕自己會哭。
怕自己懦弱,再也佯裝不出笑臉。
更怕,他是特地來傷害她;以嘲笑、以輕諷,甚至是解脫,說她的死,將換來他永遠安寧。
「文判說,我的魂魄……被我弄壞掉了,不可能修復好,所以這一回,我會走得乾乾淨淨,真的不再打擾你……一切,終於能結束了。」
怕他開口,曦月自己先說了,深吸一口氣,想用輕快的語調。
自己說,不痛,由他說來,卻如剜心。
「如果,你是來笑話我……求你,不要是此刻、不要在這種時候,口吐狠話傷我,我……承受不住,再等幾天,好嗎?」她再也忍不住服軟了,懇求他的慈悲。
等她不在了,永不會痛了,他愛如何笑、如何慶祝,她沒有異議。
「你以為,我是來笑你?」勾陳臉色一凜。
對,她真的以為是。
「求求你,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曦月示弱著,無法去在意是否被他輕視。
不要說,你有多開心。
不要說,總算等到這一日。
不要說,終於擺脫我了……
「若不說,我跑這一趟做什麼?!」勾陳很氣,低聲沉狺。
氣她,竟當他是……如此殘忍之輩,在她面臨死亡之際,趕著來笑話她?!
「最好我時間太多、太閒,一路追著你跑,幾乎不眠不休,腳步不肯停,就為了來笑你!」他又吼道。
曦月被他吠得怔忡,只能呆問:「那你……是為了什麼?」
她眼中的懼意,並沒有減少、或消失。
似乎仍在猜測著,除了笑話她,他還想做哪些……更狠的作為?
拍手稱快?
仰天狂笑?
不會是……想趕在她死前,摑幾掌、送幾腳洩憤吧?
她不由得將懷中的虎兔娃兒抱得更緊些,汲取些暖意。
勾陳一眼看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的青筋、他的獠牙,爭先冒出來。
「你這眼神,讓我一把火全燒上來了。」
幾隻虎兔娃兒全教他嚇壞了,緊挨著她躲。
我也好想找個地方,縮藏起來……她在心裡哀哀地想。
可惜,無處可藏,只能面對眼前這只……莫名發火的男人。
「我不懂,你為何要生氣?」
她輕語問著,比誰都困惑。
「我已經很努力,不給你帶來麻煩,準備默默走,安靜結束此世,把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一一抹拭去……還是,你氣的,是好久之前的那一世?我棄你於不顧的那一世?」
曦月試圖猜測,他的怒氣從何而來。
一定是這個,也只會是這個,他,始終不可能原諒她。
「若是,我真的……無能為力了,我回不到那一日,改變不了什麼,已經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是我不好,是我太懦弱,是我……被『妖』這一字,嚇破了膽,沒能在你需要我的時候,跳出來捍護你,與你有難同當。」
「仔細想想,你那時或許已經瘋了。」他突地說。
在知道他真實身份,那一瞬間。
「瘋也好,沒瘋也罷,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你,才是事實。」她淡淡說。
「但你衝進了火場——那一日,你清醒過來,錯亂的記憶,使你誤以為那場大火,是準備燒死我的火刑?」
第10章(2)
這幾日裡,勾陳滿腦子想的全是她的事。
想著,生死簿裡,他不知道的來世。
想著,他拒絕再回憶的過往。
有些東西拼集、連結,逐漸地浮現了答案。
「你衝進去想救我,完全不自量力,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命,全憑一股傻勁——」
「這件事,你也知道了?!」曦月愕然。
前幾世,她會恨不得全讓勾陳知曉,希望勾陳原諒她,哪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最後這一世,她卻覺得,他不知情,更好。
繼續恨她,想起她時,只剩咬牙切齒……那麼她的離開,對他不痛不癢,沒有割捨——
也不會有思念。
她知道,孤獨思念著一個人,是折磨。
她不要他嘗。
因而,曦月非但不趁機解釋,甚至寧願他轉身離去。
「一個瘋子的行為,恐怕連她自身,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衝入火場,真的是想救人嗎?還是,無神志、無意義的癡傻動作?」
頓了半晌,她擠出一抹笑,望向他,雙眼水蒙。
「你可知,對你,一開始我是歉疚的……但是到後來,我好恨你,恨你決絕、恨你無情、恨你避不見面,恨到想遺忘你,想與你成為陌路人……」
她淡淡說著, 聲調沒有起伏。
說著「恨」,卻不夠深刻。
「我不願再背負上一世沉重的回憶……我想忘,但忘不掉,無論喝下多少忘川水,就是忘不掉!我真的想忘呀……」
深吸口氣,她撇眸,不想面對他。
「我不是無怨無悔……漫長數世,我走來踉蹌、孤寂,我總是告訴自己:『這是你應得的!這是你背棄勾陳的報應!』然而,這報應,太漫長、太煎熬了,何時休止……」
勾陳沒插嘴,只聽她說。
他也想知道,藏在她心中那些微弱的聲音。
恨嗎?他感覺不到,確實有怨,卻又那麼的淡,幾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