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嗓,很陌生,他未曾聽過,已是她隔世的聲音,她祈求再見。
瓶中音,迴盪幾回,最後也消失了。
第三個瓷瓶,碎聲清響。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別做那麼危險的事,多珍惜自己一些,別傷害自己、別孤離自己、別再求死,我瞧了……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那一世,她探得他的消息,卻是他一次次自傷,甚至捨心不要。
第四個瓷瓶,捏在文判手中,幾乎要破裂,這一回,勾陳動手奪下。
他自己尚未釐清用意,身體比意識更快。
「狐神大人,這是做什麼?」
文判沒伸手討回,只是目光深凜地看著勾陳,看著他把瓷瓶握入雙掌內,緊緊捍衛。
「幾個瓷瓶,你不是死也不聽?」文判薄唇微揚,卻不是笑靨。
勾陳答不上話,手不放,僅能弄弄喘息。
「而她,要我毀掉它們,讓它們就此消失,不留痕跡。下官為你們效勞,個別完成心願,毀去『聚音瓶『,畢竟這種東西有何意義?」
連勾陳自己都難以置信,他會做出這種動作——把瓷瓶藏到身後,吼道:「不許毀!」
若這一瓶也毀去了,聲音隨即消散,什麼都不剩下……
文判靜靜覷他,似審視,似打量,還帶些挑釁。
「瓶子護住了又如何?它比人更重要?只要它完好,曦月是死是活都無妨?她僅剩十六日而已。」
勾陳愕然瞠眼,聽見如此短的天數,一時之間反應不及。
「十六日?!」不是十六年……
文判的頷首,打碎了勾陳一絲絲以為「是文判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的希冀。
「對,十六日後,曦月——她捨棄每一世的名,只堅持這個——她壽命將盡,魂魄在斷氣的同時,灰飛煙滅,由這人世間,徹底消失。」
第10章(1)
「這女人,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紅髮迎風飛揚,如火焰,漫天炙燒,更襯托著勾陳的心急如焚。
光是數日的尋遍不找,他已經焦急欲狂,實在難以想像,她尋找他,長達幾世……
這滋味,她是如何熬過去?!
「那一世,你決絕走後,她瘋掉了,彷彿心魂隨你而去,徒留肉身皮囊。某日的一次失火,她像突然驚醒,大聲嘶喊著:『勾陳還在裡頭!』不顧眾人阻止,衝入火場,遭火舌吞噬,連屍首都找不到。」
臨行前,文判鬼嗓幽幽,清清淺淺: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懲罰著她對你的傷害。」
「你何必呢?!把我忘了,從頭再來、重新開始,不是更好?!」勾陳啐聲唾罵她,想像著她若在眼前,他要如何的責備她!
區區一隻人類,為什麼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裡?!
他追著她的蹤跡,每每以為快要找到時,又錯失下落。
甚至,她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訪,只因她的氣息曾歸返此地。
那是一個很溫暖的家,父母皆慈,開明、爽朗,兄弟各一。
聽他提及曦月,他們露出驚喜神情,以為他是她的愛慕者,拉著他閒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歲才開口說話,我們本來很擔心她是不是聾啞,幸好她一開口,就會喊爹娘呢。」
三歲才開口,是因前幾世的經歷,讓她深諳太早說話,會換來異樣眼光、絕情對待。
她這世的爹,老好人模樣,笑起來,只剩兩道細細眼縫。
「她說要去『修仙』,我們也沒阻止,她向來乖巧,不吵不鬧,完全沒發過孩子脾氣,是三個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難得有兩件事,是她堅持要去做,只要她開心,反正不是殺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為「曦月」,較他們為她取的舊名好聽,那時她還不到五歲,他們詫喜於「女兒是奇才!認得『曦』這麼難的字!」其餘的也沒多想,便立即答應。
二便是離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兒有個歸宿,望向勾陳時,眼神很滿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種。
「要是能修回一個丈夫、幾個孩子,那邊更好了。」
「月妹前腳才走,你後腳就追來,怎麼,小兩口鬧彆扭?」她的哥哥皮膚黝黑,更顯牙齒雪白,笑容很燦爛。
「月姊從不生氣的,要是你做錯事,好好道聲歉,她會原諒你的。」她的小弟與她有幾分神似。
若無累世記憶束縛,在這樣單純、知足的家庭中長大,她會有多幸福。
「小月說,她要去個遙遠之地修行,短時間內無法返家,不過,她會勤寫家書回來,你也要跟她一塊兒去嗎?若是,請你多照顧她……那孩子,雖笑著,又總教人感覺她心裡有事。」
實話多難以啟齒,難怪她扯謊,隱瞞死訊。
勤寫家書……該是一口氣寫滿十幾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幫忙,一年寄一封,佯裝她平安無事——勾陳幾乎可以確定她會這麼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遲,怕追不上了,她獨自一人,我很擔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誤行程,他如此回道。
並非敷衍之詞,更非信口雌黃,他是真的擔心。
十六日已減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聽他所言,他們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說,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兒去拜訪。」
今早,來到南城外的小鎮,尋覓她的氣味,找到了,卻得到這樣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剛走,說要去神木村。」
他趕去神木村,她的氣息更濃。
「曦月?她早上離開了,說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豐葉鎮、同心村、夕顏山……她到過,又離開,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處,他就會聽見她的故事。
一點,一滴,拼湊起來。
拼湊她的數世經歷、她的種種,在蒼茫的人世間,一個人,努力著。
一個人,踏上尋他之途。
越拼湊,越覺得……自己像個倔強孩子。
越拼湊,越覺得……自己的絕情,折磨了誰、辛苦了誰,又爽快了誰……
為一件小事——
只為區區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會用這兩字,比擬我那時的痛……」他自己都難以想像。
是因為,她幾世的經歷,更痛?
是因為,她默默的承受,讓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經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遺忘,而是怕念了,就會忍不住——」
想抱緊她。
想把她逮進懷裡,示弱、哀鳴一般的問她,當初為什麼不要他?
最後,勾陳來到芳草谷外,她的味道在此佇留。
青青碧草連天,奇美之地,清幽寧靜,他無心賞景,只想找她。
「紅寶?」
熟悉的小名,令勾陳一震,猛然回頭。
會如此喊他的人,只有曦——
不是她。
是個眼生的姑娘,身上散發兔兒味。
「你是曦月的『紅寶』?」金兔兒兀自驚呼。
她是由髮色來猜,這光澤、這濃紅,像極了曦月所繫的發綹。
「你是——她寄信的『兔兒』?」勾陳也已確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來曦月的『紅寶』長這副模樣,真俊俏耶……」金兔兒有眼不識「狐神」,畢竟物種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後有片巨大陰霾,籠罩在魁梧虎精頭頂,蹲於樹腳下畫圈圈的身影,看來哀怨可憐。
「嗚,我就知道……你果然覺得俊俏好……」他這輩子永遠也俊俏不起來……
兩人無視那方灰暗,勾陳直至來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處去?有說要去哪?」
答案若為後者,他便要加快腳步,不能再多耽擱。
「曦月還在!她人在後山,要和小傢伙賞夕陽!」瞧他一臉心急,藏不住焦慮,金兔兒快快說,絲毫不敢延誤。
對於勾陳與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總是淡笑,說她對不起他,說還在等他原諒,其餘的,皆沉默帶過。
但「紅寶」出現在這兒,就是曙光乍現!
聞言,勾陳著實大鬆口氣。
她在。
「曦月說……她快要死了,她是來道別的……」金兔兒喉一哽,眼眶又紅了。以為他不知情,特別想告訴他。
「我不會讓她死!」
勾陳丟下話,往兔精指著的方向,疾行而去。
不敢稍有遲疑,怕她下一瞬間又失去蹤影。
芳草谷的後山越發僻靜,前方寬闊無阻,遠景,一眼覽遍。
日正漸漸西沉,天際一片濃色,橘中帶紅,瑰麗絕美。
山湖間,碎金燦燦,灑遍湖面。
曦月坐在湖畔,夕陽的暖光,同樣地灑落她週身,嵌上一層淺金。
她懷裡抱著一隻虎兔小娃,膝上枕著一隻,其餘澤在她左右蹭嬉,不時跑跳,精力充沛。
她側顏噙笑,神色溫柔,覷這小娃們——它們擁有兔精身形,虎精斑紋,耳長,尾茸圓,牙似虎,小爪銳利,各源自於爹娘遺傳。
懷中的那隻,追咬她的髮辮,覺得髮辮撓癢癢,很是有趣。
「你喜歡這個呀?」她捉起髮辮往小娃臉上搔,逗笑小娃,小虎嘴一張,咬住不放,輕輕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