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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決明

  細細的眼縫,奮力想掙大,可惜力不從心。

  唇瓣蠕著,沒能發出聲音,徒有唇形:「……要留下……」

  怕他沒聽清楚,她努力重複著,更試圖抬手去揪他的袖。

  「要留下,就活著!」他口氣嚴厲,沒有商量餘地。

  「好……」她氣虛應諾,隨即又厥了過去。

  意識消失前,這句「要留下,就活著」,成為她最大信念。

  帶著一波波刺痛,卻忍不住唇畔揚笑——

  他答應讓她留下了呢,真好……

  她一定要快快醒來、快快養壯,不能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養傷上……

  ***

  第6章(2)

  病癒後的獎賞,太過甜美,曦月充滿幹勁,復原速度驚人神速。

  隔沒兩日,她已能下床,活蹦亂跳。

  定定望著眼前忙碌走動的她,勾陳不由得泛起嘀咕:「若不是我親手包紮,我真要以為你是裝病、扮可憐……」

  她聞聲,回頭,以為勾陳有其他吩咐。

  「什麼?你要喝茶嗎?」笑容綴在病白的芙顏間,毫不褪色。

  不待他回答,她手捧溫壺,踢躂跑來,替他斟滿一杯。

  勾陳悶不吭聲,冷顏以對,將她的慇勤視若無物。

  她不受影響,他陰沉他的,她兀自光明燦爛,繼續完成方才中斷的打掃工作。

  彷彿見不得她的好心情,勾陳冷著嗓,吐來無情:「你若認為留下來,能重回往昔日子,勸你早點死心,我對你,已無情無愛,什麼也沒有了。」

  曦月停下拭桌動作,勾陳以為會看見……淚珠滾滾的委屈模樣。

  但,沒有。

  轉過來凝覷他的眸光,是那般淡定,甚至對於他的狠言,露出一種困惑。

  「我絕對沒有這樣想,我……不是來重修舊好,更非求你原諒。不願跟我說話也好、不想理睬我也可以,你毋須勉強自己。」她淺淺一笑。

  「以退為進,是嗎?」他嗤哼。

  真的不是……

  她無法辯解,也無從辯解,只好沉默。

  「可惜,面對我,這種心機手段不會有用,我沒有佛心善腸,你感動不了我。」

  勾陳邊說,邊舉起手邊瓷杯,將裡頭淺褐色茶水,一古腦地潑灑滿地。

  眸光挑釁地落向她,刁難意味濃厚。

  好孩子氣的行徑。曦月失笑,不敢表露於外,怕他更惱。

  沒有第二句話,她蹲跪下去,以抹布擦拭茶水。

  緊接著,又有東西落下,這一回換成了空杯。

  匡啷脆響,杯破,碎片四濺。

  「失手。」

  他不帶歉意,眉眼噙笑,明擺著與「失手」無關。

  她仍舊一貫淺笑,態度縱容,像對待一個頑皮孩子,耐心滿滿。

  「小心,別被碎片割傷,我來收拾。」她一片片撿拾,不敢有所遺漏,他赤裸著腳,若踩到就不好了。

  欺負她的快意,太渺小、太淺薄,難以察覺,倒是一股煩躁又大又劇烈,衝上腦門——

  幼稚的作為,可恥!

  而她的任勞任怨,也令他不滿!

  這讓人心煩的女人……留下她,大錯特錯!

  勾陳好想抱頭呻吟,又不願沮喪得太明目張膽。

  只能在曦月收拾完破杯,走出屋外,看不見他之際,發出幾聲狺歎,耙梳起紅髮。

  「擺個麻煩在身邊,我是哪條狐筋斷掉了?!」

  不,問題不在他身上,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八成跟貔貅廝混太久,沾染他們的單「蠢」……」馬上牽拖。

  怪罪完畢,為何自己開口願意留下她?

  「總覺得,那時不這麼說,她就會喪失求生意志……嘖,不是不管她死活嗎?!被千羽一掌打死,豈不替我省事?」

  艷眸淡瞟,與當年的「曦月」一點也不相似。

  無論五官、身形,尋不到半分影子。

  仿似感受到注視,她抬起頭,回望屋內,與他目光交會。

  她露齒一笑,他卻笑不出來,甚至撇首不去看她。

  「臉是很陌生,眼睛……倒還像。」他嘀咕。

  笑容也像。

  若非她保有記憶,他與這一個「她」,恐怕再相見,亦不相識。

  曦月折返回來,重新替他倒茶,不擔心他再砸杯刁難。

  行動上的刁難,沒有;言語上的刁難,倒又傳來:

  「我最多只留你一個月,時間一到,你就滾。」

  他無法忍受與她相處太久——她,害他渾身上下沒一處對勁!

  「你先前不是這樣說的!」她驚訝道。

  「我說了,在你昏過去時,沒聽到是你的問題。」他說著謊,面不改色。

  「一個月太短暫……至少一年。」她口氣雖軟,卻不是請求。

  「再囉唆,馬上滾!」他心腸冷硬。

  對,他本就是心腸冷硬的狐神,不,他根本「無心」,何來冷硬之說?

  她神情掙扎,浮現為難。

  一個月確實太短,但她若想爭,怕連「一個月」都不被允許。

  以前的勾陳,對她還會心軟。

  現在的勾陳,她不認為……仍能有些些寬宥。

  「好,一個月,但請求你千萬不要再縮短日期,行嗎……」

  「那得看你表現,膽敢礙了我的眼、惹我心煩,或是做些蠢舉……打擾我、干涉我、激怒我,我照樣趕你出去。」他說得毫無商量餘地。

  「……嗯。」她除了應允,無法做其餘回復。

  算是談判完畢,大獲全勝的勾陳,故意無視曦月,隨意去了本書,胡亂翻著。

  紙上文字,十行只有一字入眼。

  「……可以向你借筆墨和紙嗎?」她戰戰兢兢問,態度小心翼翼。

  這種姿態,求全、卑謹,也讓勾陳頗不悅,口氣自然不好:「要做什麼?!」連眼神亦冷然幾分。

  「寫信,向一些朋友報平安……雖都是妖,但它們很關心我,我每到一處,習慣捎封信,告知它們一切安好。」

  「妖朋友?」

  紅眉高挑,對這三字感到意外,也因意外,問發顯的尖銳:

  「你,也會與妖交朋友?我還以為,你和妖,勢不兩立,立志殺遍全天下的非人物種。」修仙也該是為這「遠大志向」。

  「那一世確實如此,但後來轉世數回,再加上因緣際會認識了更多妖,也才發覺,自己以前的視野太狹隘。」

  妖即惡,根深蒂固的看法,在她修煉的路途上,日漸被打破。

  她曾被妖所救,曾在飢渴旅途中,獲得鳥精送上水果,更曾親眼見過魚精救起溺水的幼娃……

  她開始以另一種眼光,去看待妖物,意外發覺它們也是可愛的。

  覺得他不會想聽這些攸關她的事,曦月於是一笑,略過不說。

  「總之,我遇上了幾隻妖,受過它們的照顧,才想捎些信息……若不行,也無妨,我遲些再——」

  斂下的紅眸,吝於給予目光,只隨手一指,落向紅木櫃方向。

  「那邊。」我明明是想叫她咬破手指去寫,用什麼筆墨?!……為什麼,話一離口,相差十萬八千里?!

  曦月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打開木櫃一瞧,裡頭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謝謝。」她咧嘴笑,取走所需之物,便不再擾他,趕忙寫信去。

  勾陳此刻,才動手抹了把臉。

  「真意外,交起妖朋友?那一個聽見『妖』,就近乎崩潰的溫曦月?」

  他無法想像。

  幾世輪迴中,她改變這麼大?

  因緣際會認識了更多妖,也才發覺,自己以前的視野太狹隘。

  他淡淡咀嚼著她的輕語。

  「為什麼不能早些領悟?若再早一點,或許,你與我……」他抿起嘴,語尾漸歇,不再說下去。

  沒有或許。

  錯一次,很足夠了,他絕不允許再錯第二次。

  他本不想多管,要對她視若無睹,但幾個時辰過去,她沒再出現在眼前。

  尚能瞧見嬌纖的身影,伏在園間方桌上,振筆疾書,埋頭苦幹,忘了今夕何夕、忘了炊煮、忘了來替他斟杯茶、忘了已是用膳時刻……

  勾陳忍不住蹙眉,靠近園邊花林,一探究竟。

  她擱下筆,吹乾紙上墨跡,接著結起法印,嘴裡唸唸有詞,施完術,又開始折紙。

  並不是太高深的法術,充其量,用來飛鴿傳書的小把戲。

  書信折成鳥形,不一會兒,鳥翅動了起來。

  「你去芳草谷,你去月河鎮,你去夕顏山,你去白河河畔……路上要小心。」她逐只吩咐,交代完送信地點,捧起紙鳥,放它們飛去。

  一批飛起,她繼續低頭折第二批。

  勾陳順手抓住某只飛過他頭頂的鳥信。

  偷看別人的書紙,是小人行徑!

  「紙是我的,墨是我的,還沒飛出這園子的東西,全都是我的,這不叫偷看,是光明正大!」

  他自有一套歪理,合理化此刻作為。

  「再說了,我怎知她所寫,當著是報平安的家書?說不定她打算勾結妖魔鬼怪,攻進我的窩巢,當然要檢查一番!」瞧,多理直氣壯。

  既非小人,拆起鳥信的手,也更加麻利。

  信紙攤開,上頭沒有字句,只有一張畫像,畫的……是她。

  她的笑顏躍然於紙上,雙眸彎如月,咧開著嘴,一臉喜悅。

  有些妖並不識字,她以畫帶書信,畫著笑容的她,表示她心情好、處境好,一切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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