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的年歲漸長,腿腳不利索,病痛在身,她常想有朝一日她若走了,氣量狹小的大媳婦、二媳婦看在四郎是侄子的分上,雖不致讓人餓死,但絕對不會為四郎設想太多。
思及此,高氏便動了為孫子納童養媳的念頭,心想日子過得再苦,孫子身邊至少有個貼心人照料,她才不會走得不安心。
葉月容沒瞧見母親臉上的猶豫,她只顧著抹淚,用力抱緊妹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小身板。「二妞,我們家養不起你,到了人家家裡要聽話,你……有飯就吃別省著。」
「好。」穿著過大的補丁衣衫,懵懂無知的葉照容還不知道什麼是離別,她天真的以為只是去走親戚。
「還有,要吃飽點,把肚子吃得鼓鼓的,這樣子才長得快,有力氣幹活……」
她說著說著又掉起了淚。
「好的,大姊,你不要哭嘛!二妞會吃飯,二妞快快長大,賺好多好多的銅板給娘用。」二妞長得瘦小,小臉被日頭曬得微黑,還看不出美醜的五官,唯有一雙眼兒顯得特別明亮澄淨,彷彿雨後晴空中般,毫無雜質。
「好,大姊不哭,你要乖乖的喔,大姊有空就去瞧瞧你。」只要對方對二妞好,她才能安心。
此時的葉月容根本不曉得,接下來她將忙得足不點地,既要幫忙家計又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十三歲不到便被迫嫁給鎮上一名足以當她祖父的劉老爺為妾,從此被關在深宅內院,鮮少外出。
「好了,好了,都不哭了,這是好事,怎麼哭哭啼啼呢!要歡歡喜喜的笑,把嘴巴大大的咧開,喜上眉梢,瞧瞧這天兒多好。」甫踏進門,看到這情景便心中有數,居中牽線的張媒婆揚起大紅手絹高聲嚷道,笑得比自家閨女出閣還開心,因為有銀子可拿。
「是呀!都別哭了,是太失禮了。」在外人面前,葉母強顏歡笑的拉起小女兒的手,眼眶紅通通的看向來帶走小女兒的眾人。「不知哪一位是親家,讓我認認人也免得眼疏了。」
「我是他祖母,姓高。」人群中走出一位髮絲半白的老婦,面容慈祥和善,看向葉照容的眼神顯然十分滿意。
她不求精明的孫媳婦,只要乖巧溫順能幫襯著孫子就好,妻賢夫禍少,先求不生事才能持家。
「老太太好,我這女兒憨了些,以後就煩勞你多費心了。」葉母將小女兒往前一推,沒人看出她內心的不捨。
好像怕葉家又把女兒搶回去似的,高氏手腳奇快的將葉照容拉到身邊,假意瞧瞧她模樣好不好。「好說好說,咱們也算是自己人,喊聲親家老奶奶就得了,別老太太的叫得我心虛。」
不過是田里討生活的老婆子,哪能和富裕人家的夫人相提並論,高氏很有自知之明。
「親家老奶奶客氣了。家裡沒什麼好招待的,喝碗涼茶消消暑氣。」葉母也拿不出像樣的水酒,只能以茶待客。
其實葉家的窮就擺在那兒了,犯不著客套打腫臉充胖子,過得去的人家誰會將親骨肉送人。
接過涼茶的高氏喝了一大口茶,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拉出身後靦腆小兒。「這是我家四郎,人害羞了些,但為人務實,不偷奸耍滑。你也瞅瞅,別認錯了女婿。」
「長得挺壯實的,尤其這兩道眉毛生得好,又濃又黑的,肯定是肯幹活又疼娘子的人,日後我這丈母娘就不發愁了。」八歲的孩子這個頭算是高個了,葉母越看越中意。
陸四郎個高,有著莊稼小兒的黝黑膚色,許是來迎小媳婦的,衣著打扮還得體,腳上是一雙半新不舊的鞋子,看得出很珍惜,少穿,少有磨損,一身衣物亦是乾乾淨淨的,有點泛白,但相當整齊,很有誠意。
他面上掛著一抹羞怯的笑,有些不太自在的樣子,不住傻笑的撓撓自個兒的後腦杓,時不時的偷偷打量他的小媳婦兒。
說到孫子養得好,高氏可得意了。「那可不,照三餐的餵養,雖不是頓頓有魚有肉,但每十天半個月的還是能割幾斤豬肉打打牙祭,你家閨女到了我們陸家保準餓不著。」
「那敢情好,快快帶走吧!省下我家一點口糧,都快養不起她了。」葉母說的是實話,儘管心裡酸澀得很,壓根不想讓人家帶走女兒,但人窮談什麼志氣,只求活下去。
「別捨不得,那我帶走了,以後咱們兩家多走動多動,再怎樣也切不斷骨肉情。」高氏一手牽一個孩子,好像抓牢就是自家的。「老大、老二還傻愣愣的站著幹什麼,去把米放下,難不成你們還要扛回家自己吃不成。」
兩個粗手粗腳的莊稼漢子呵呵乾笑,趕緊將肩上的兩袋米往地上一放。
葉家「賣」女兒的價碼是一百斤梗米和三兩銀子,幸好今年收成好,沒什麼風災雨患,高氏東湊西湊的,勉強也湊出一份像樣的聘禮,讓葉家不捨之餘也稍有安慰,總算勉強能熬過一年。
「娘——」
寒暄過後,被牽著離開家門的葉照容三步一回頭,不懂為什麼娘和哥哥姊姊們一直杵在門口看著她哭,她很想叫他們別哭了,可是小手被握得很緊,她甩不開,只能一步步跟著笑得很慈祥的婆婆走。
葉家和陸家看起來離得並不遠,只隔了一座山頭,以大人的腳程半日就到了,可是對不熟悉路的人來說,尤其是小孩子,那簡直像是一輩子也走不到盡頭的距離。
一個不小心,走到一半的葉照容突然踢到一塊突起的石子,頓時腳下生疼,往下一蹲,兩泡淚珠兒立即浮上水亮雙瞳。
「怎麼了,走不動了是不是?」不時偷瞄葉照容的陸四郎很緊張的跑到她身邊。
「哥哥,痛……」為什麼娘不來,她一個人好怕。
「哪裡痛,跟哥哥說。」陸四郎摸摸她的手,又碰碰她的額頭,生怕她是生病了。
「腳痛。」她指指透過破洞穿出鞋子的腳趾,都滲出血了,指甲片還微微外翻。
「好,乖,你不哭,哥哥背你,回家後哥哥幫你上藥。」他蹲下身,準備背起小奶娃。
「嗯!二妞很乖。」葉照容吸著鼻子忍住不哭,紅著眼的模樣十分惹人憐愛。
一旁的高氏和陸家大伯、二伯等人見狀,都覺得這葉家二妞瘦是瘦了些,可嬌憨的模樣教人心疼,令人看著不禁莞爾一笑。
「喲!會疼媳婦了,小子。」一隻大手笑著揉揉陸四郎的頭頂,把他的頭髮給揉亂了。
「大伯……」陸四郎漲紅了臉。
「害臊個什麼勁,再過個幾年你也和媳婦上熱炕頭,到時就曉得滋味了。」如今他還小,有得熬了。
「老二,你跟孩子胡謅什麼,真不像話。」高氏抿著唇訓人,但看得出眼裡的歡喜和放下重擔的舒心。
撓著頭的陸二伯哈哈大笑。「娘,我是教四郎,待他日後大了你就不用愁了。」
「瞧你這嘴巴,越說越來勁,四郎才幾歲,要是把他教壞了,看你拿什麼向老三交代。」這小孫子要獨力撐起門戶可不容易,她得再撐著點好多活幾年,要不然高氏看了看陸四郎,心裡發酸,她的身子越來越不濟事,何時要走也沒個定數,她擔心自己活不到小孫子長大成人,到時也不知道她那兩個容不得人的媳婦會怎麼對待這娃兒。
這麼想著,高氏好不容易放鬆的心情又沉重起來,看著孫子的眼神多了思慮。
一說到已逝的弟弟,陸二伯收起笑臉,抽起水煙袋。「教不壞的,就算咱們四郎想也得等上十年吧。這葉家丫頭真有三歲嗎?我看不到兩歲吧!瞧瞧那身子瘦得還沒我的腿粗呢,養不養得大還難說。」
這年頭哪家不死一、兩個孩子,雖說陸家不至於讓孩子餓著,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變量。
「老二!」在孩子面前說什麼胡話,只要多用點心,哪有養不大的道理。
「二伯,我多幹活養活她,我有一口飯吃就餓不著她。」陸四郎憋著一口氣,像是和誰賭氣似的,悶悶的回答。
見他說著大話,陸二伯又呵呵笑了。「你能幹多少活呀,可別把自己給鋤了,半截身子埋在土裡就萬幸了。」
他說的是玩笑話,不過是打趣小侄子年紀小就懂得寵老婆,並無惡意。畢竟農家孩子誰不是打小就在田里跑來跑去,可是「半截身子埋在土裡」這樣的話實在犯忌諱,讓人覺得觸霉頭,好像在詛咒別人死似的。
「老二,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陸大伯語氣不快的警告。
「是是是,我多吃飯,把自個兒吃成了飯桶還不行嗎,瞧你們一個個繃著臉,活似我虧待四郎一般。四郎呀!二伯是好人,會對你好的。」他只是一時嘴快,可沒惡意。
其實,他是不贊同弄個童養媳回來養的,他認為孩子還小,不用急於一時定下親事,何況憑他們兄弟倆還養不起一個侄子嗎?幹麼拿糧食去換個奶娃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