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掉手上的灰燼,站起來轉身面對她。他的眼神嚴肅得令人不安。
「我們必須談談。」他說。
他過於平靜的語氣使她心生警戒。她打起精神,露出公事公辦的笑容。「沒問題。」
他朝她靠近一步。「愛瑪,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天啊!他打算道歉。她必須阻止他。她此刻最無法忍受的就是聽到他說很抱歉跟她發生關係。她往後退,直到背抵著蕾蒂的書桌,仍然掛在手腕上的小提袋撞到桌面。
她突然想起提袋裡的東西。
「對,我們必須談談,幸好你提醒了我。」她急忙打開提袋,掏出紙卷。「我一直沒機會把我從火裡搶救出來的東西拿給你看。」
「什麼火?」迪生皺眉望著她攤開在桌面上的文件。「你是說有人想在蘭妲的書房裡燒掉這些東西?」
「是辛旺。他跟蘭妲大吵一架,因為她發現他沒能從你的書房裡找到有用的情報而解雇他。真悲慘。」
「什麼真悲慘?」
「她沒有給他這季的薪水,更不用說是推薦信了。沒有預先通知就解雇了他,可憐的辛旺一定很難再找到工作。但這還不是最慘的。」
迪生緩緩走向書桌。「那麼最慘的是什麼?」
「辛旺恐怕愛上了他的僱主。」愛瑪清清喉嚨,兩眼死盯著演出海報。「蘭妲離開書房後,他痛哭流涕。哭聲聽了令人鼻酸。」
「痛哭流涕?」
「是的,然後大發脾氣。他從上鎖的抽屜裡拿出一整盒文件倒進壁爐裡。在他離開書房後,我設法從火堆裡搶救出一些。」
他來到她身旁端詳文件,但沒有碰她。「有意思。」
她猛地抬頭。「辛旺企圖毀掉這些文件時非常激動,因此我認為他知道它們對蘭妲很重要。他想要報復她那樣傷害他。」
迪生翻閱那一小疊文件。「這些海報和劇評都和一個名叫柯凡妮的女演員有關。」
「海報中的劇團似乎都在北部巡迴演出,從來沒有在倫敦這裡演出過。劇評中對柯凡妮的描述是否讓你覺得似曾相識?生動靈活的藍眸,姣好嬌小的身材?」愛瑪問。
「你是說蘭妲以前是那個名叫柯凡妮的女演員?」迪生交抱雙臂,靠在桌緣上。「果真如此,難怪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
「女演員都很窮,但她顯然十分富有。」
迪生揚起眉毛。「女演員釣到金龜婿的事並非前所未聞。」
「那倒是。」愛瑪思索片刻。「但金龜婿和女演員通常會因醜聞而被迫離開倫敦。」
迪生迎視她的目光。「也許蘭妲和她的丈夫——神秘的梅爵士,被迫遠走意大利。」
「她為什麼要撒謊說她來自蘇格蘭?」
「也許是因為她不想讓人把她跟意大利聯想在一起。」
「如果能證明蘭妲去年在意大利住過一段時間,就能找出她和破解秘方的藍法瑞有什麼關係。」
「沒錯。」迪生停頓一下。「但話說回來,也許根本沒有梅爵士這個人。」
「有道理。」愛瑪揚起眉毛。「我能自行杜撰推薦信,別的女人也可以杜撰出丈夫來。但那無法解釋她的富有,她的錢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
「對。我明天一早就開始調查她的財源。」他站直身子。「在那之前,你我有別的事要討論。」
愛瑪渾身一僵。「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再談了。時候不早,我很累了。」
「愛瑪——」
「今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忙道。「我恐怕還不習慣社交生活的辛苦,我很想上床睡覺了。」
他看來還想爭辯。她屏息以待。但他似乎暗自作了決定。
他正經八百地點個頭。「悉聽尊意,但別以為我們之間的這件事可以永遠避而不談。」
「說的越少越好。」她嘀咕。「晚安,先生。」
他猶豫不決。她看到他眼中閃過一抹惱怒。她害怕他會強迫她跟他談,但他最後只是轉身走向門口。
「晚安,愛瑪。」他在門口停下。「身為你的僱主,容我表明你今晚做的事遠非職責所需。放心,你一定會得到適當的酬金。」
她先是不敢置信,接著怒從中來。「酬金?你說酬金?」
「我覺得應該在結束僱用你時多加你幾鎊薪水。」他若有所思地繼續。
「那種話你也說得出口?」她隨手抓起桌上的小型地球儀扔向他的頭。「你怎麼可以暗示我會為馬車裡那件事收錢?我是不得不為生活工作,但我不是妓女。」
他以看似心不在焉的動作接住地球儀。「天啊!愛瑪,我沒有那個意思。」
盛怒之中的她根本聽不進去。「我不會為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事收錢。你聽清楚了嗎?我寧可餓死也不收那種錢。」她抓起一個插滿花的花瓶用力朝他扔去。
「愛瑪,別那麼激動。」他設法接住了花瓶,但沒能躲過瓶裡的東西。他搖頭甩掉臉上的花和水。「我說的是酬謝你到蘭妲的書房所做的調查,你的發現非常有用。」
「胡說。」她雙手插腰。「我不信。」
他面露怒容。「我說的是實話,你這個瘋狂頑固的傻瓜。」
發現他突然對她咆哮令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發這麼大的脾氣。「你敢發誓嗎?」她問,毫不掩飾心中的懷疑。
「可惡。」他怒目相向。「如果我要找情婦,我會找個性情比較柔順和經驗比較豐富的女人。」
她目瞪口呆。「這會兒你又嫌我對那種事缺乏經驗?」
「我只是想說明我並沒有把馬車裡發生的事當成商業行為。」他厭惡地撣掉衣袖上的花瓣。「我提到的酬金是要獎賞你發現梅蘭妲以前叫柯凡妮。」
「迪生——」
他用力拉開房門。「既然談到這個話題,那我不妨告訴你,如果你再冒那種險,我絕不會替你寫那該死的推薦信。」
「迪生,等一下。」她拎起裙擺追過去。「也許我的指責是有點草率。」他不屑回答。房門當著她的面砰地一聲關上。
第八章
迪生偶爾會被迫去探望祖母。這會兒他一如往常地把心一橫,走進祖母住的宅邸。他無法解釋自己對那棟房子的反應,照理說它的氣派宏偉應該令他欣賞,但他總覺得它冷冰冰又充滿壓迫感。他在很久以前就私下把它稱為艾家堡。
他穿過客廳,走向像女王般正襟危坐在沙發上的艾薇麗夫人,準備打另一場文明卻殘酷的戰爭。
「迪生,你也該到了。」薇麗注視著他,那種嚴峻傲慢的態度早已成為她的第二天性。
「你在信裡要求我三點到,艾夫人。」他從不稱她祖母,那樣做會使他失去發誓嚴守的立場。她從未要過他這個孫子,即使是在他替她搶救回艾氏祖產之後。他死也不會承認他希望有她這個祖母。「現在正好三點。」
他趁行禮時打量他的對手。薇麗今天跟往常一樣處於良好的備戰狀態,也許鬥志比平時還要旺盛一點。
歲月在那張曾經美麗的臉龐留下了幾條皺紋,但絲毫沒有軟化那對金綠眼眸裡銳利如鷹的目光。迪生知道自己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
薇麗的優雅和格調宛如天生。她那銀灰色高腰蓬袖的衣裳正好和她的銀髮相配,顯然是法國裁縫師的昂貴傑作。迪生很清楚她與生俱來的品味及貴為子爵夫人的地位,使她曾經是社交界最閃亮的女主人。她主辦的舞會和晚宴曾經是上流社會的焦點話題。她在兒子維禮十四歲時守寡,但在社交界的地位依然崇高。
但那種情形只維持了幾年。在遭逢獨子維禮身亡的打擊和得知他賭光家產的震驚之後,她從社交界完全退隱,幾乎是足不出戶,偶爾才會和三五老友相聚。連艾氏財產的恢復都不能使她重回社交界。難道他期望她會感激他使她免於破產的恥辱?好像非婚生孫子的那種表態能夠彌補她失去婚生兒子的損失?
「你應該一回倫敦就來告訴我你訂婚的消息。」薇麗開門見山地說。「而不是讓我從賴培娜口中聽說這件事。要知道,那令我非常尷尬。」
迪生知道賴培娜是薇麗仍有往來的少數朋友之一。
「連火山在你的客廳裡爆發恐怕都不能令你感到尷尬,夫人。」迪生冷笑一下。「和我有關的消息就更不能了。」
「有人會以為經常忍受你對社交界繁文縟節的鄙夷會使我習以為常。但這次你真的太過分了。」
「你發這種牢騷有點奇怪,夫人。如果沒有記錯,我上個月才因沒能找到合適的妻子而再次受到你的訓斥。」
薇麗憤怒地瞇起眼睛。「關鍵就在『合適』這兩個字。根據各種流傳的說法,你的未婚妻一點也不合適。」
「你還沒有見過她,不該太早下斷語。」
「光聽傳聞就足以斷定你鑄下大錯。」
「何出此言?」迪生語氣平淡地問。
「據培娜說,你結識葛小姐時她是費夫人的伴從。那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