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是這麼回事嘍,阿霽表哥。」早就瞭解淺見家情況特殊的紀海藍反過來安慰表哥,看了一眼表上的時間。「我該去集合了,今天我得代表我們歷史所的碩士畢業生撥穗跟領畢業證書,你們想觀禮的話,可以坐到體育館四五樓的家屬席,晚點見。」
語畢,紀海藍提起笨重的黑色碩士袍,往禮堂門口跑去。
「海藍堂嫂,等典禮結束,要不要一起去吃芒果冰?」淺見晴人看著她的背影喊道,紀海藍回頭比了個「OK」的手勢,又繼續往前跑。
「我還是覺得我這個可愛的表妹配你那個鳥事做不完的堂哥,太委屈了。」
耿霽看著表妹遠去的背影搖頭。
「會嗎?我覺得挺好的。」淺見晴人笑了,搭上耿霽的肩。「他們在一起之後過得比之前還要好,不是嗎?差點打算休學的海藍堂嫂論文順利寫完,現在還開始著手申請日本的博士班,時人哥也越來越懂得怎麼跟別人相處,不再整天板著一張臉嚇壤人。兩個人都往好的方向轉變,不就是他們適合彼此的證明嗎?」
無法反駁,耿霽還是歎了口氣。「即使如此,你們淺見家跟龍潭虎穴一樣,我是真的擔心小藍以後會被欺負。你也知道她不像我,一點心機都沒有。」
淺見晴人還想幫堂哥說些什麼,卻聽到一句英語——
「我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左手抱著一束花,右手拖著登機箱,像是剛下機就直衝大學校園的淺見時人,以非常篤定的語氣對兩人說道。
「時人哥,你終於趕上了!」淺見晴人不太意外地笑了,用手肘頂了頂身旁的耿霽。「那之後就交給你嘍,我們先退場了。阿霽,天氣好熱,陪我去吃芒果冰吧。」
「好吧,反正我抱這些花也抱得累了。」耿霽只愣了一下,便一臉壞笑地把手上的花束塞進淺見時人懷裡。「小藍的畢業典禮要開始了,你最好趕快到體育館裡的家屬席,錯過幫她拍照的時機就不好了。」
沒時間跟一向愛與自己作對的耿霽鬥嘴,淺見時人抱了滿懷的花束,拖起登機箱,快速往禮堂跑去。
時間過得好快。
她苦著臉說「論文再沒有進展就只能休學」,感覺只是昨天的事,現在她卻在台上微笑著接受院長將她的白色帽穗由左撥至右,雙手接下畢業證書。
努力克服各種困難完成論文,還開始準備留學考試的她,令他深感驕傲。
因此,他也不會再逃避,決定勇敢面對自己忽視已久的過去。
確認自己已捕捉到重要時刻,他收起手機,提早移動到禮堂門外等她。
典禮結束,紀海藍一走出體育館,看到的便是淺見時人抱著滿懷的花束,在體育館前盛開的火紅鳳凰木下微笑等待她的樣子。
「時人!」她驚喜地叫出聲,提起碩士服的下擺跑到他面前。「你怎麼提早回來了?」
「海藍,恭喜畢業。」他乾脆將多餘的花束全放到一旁,只把自己準備的那束遞給她。「我無論如何都想看你穿畢業服的樣子,所以一結束就趕回來了。」
「謝謝!看到你真的好開心。」紀海藍接過花,不管自己又開始被碩士袍熱得暈頭轉向,用力回抱了他一下才放開。「這次的會面,還順利嗎?」
「嗯,還算可以。」淺見時人從西裝內側口袋抽出手帕,替她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因為三叔已經答應的關係,這次跟三叔感情好的小叔也算同意了,現在就剩下比較頑固的二叔跟姑姑了。」
「真的嗎?太好了!」紀海藍開心地抱住他。「為了慶祝,我請你吃側門對面的挫冰吧!」
「海藍,你確定這是慶祝不是自肥?」淺見時人笑出聲,攬著懷中的她與自己拍了張紀念照,然後動手幫她脫下悶熱的碩士袍。「我們把東西放回你所上的置物櫃,然後我接下來的時間都是你的。」
紀海藍開心地接受了他的提議,兩人走回她的系館放好東西,然後一身輕裝手牽手走出系館。
「時人,我們還是先去吃冰好了。剛剛晴人提到芒果冰,現在他跟阿霽表哥八成已經跑去吃了,讓我也跟著好想吃。」
「海藍,你真的太容易被影響了。」淺見時人笑著搖頭,與她一起步出校門。
「那兩個外星人湊在一起就沒好事,你離他們遠一點比較好,不要被什麼奇怪的電波洗腦了。」
自家堂弟和煩人表哥居然成了臭味相投的朋友,淺見時人生怕女友會受到什麼不良影響。
「電波……哈哈哈!」紀海藍被他的說法逗笑,牽著他走過馬路,踏進學校對面的傳統冰店。
因為天熱,冰店內已是高朋滿座,兩人排在準備點單的隊伍中,紀海藍以視線搜尋剩下的空位,握著淺見時人的手卻突然一僵。
「海藍,怎麼了?」
淺見時人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立刻明白女友異常反應的原因。
劉雅憶,他二十年間未曾聯絡的母親,正獨坐在其中一張桌前吃冰。
「時人,如果你還沒有準備好的話,我們可以換別家冰店。」紀海藍轉頭看他,體貼地提議著。
淺見時人握緊她的手,感覺如此便能給他足夠的力量。
「沒關係,也該是時候完成爺爺給我的另一個任務了。」
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她已經完成了一個目標給他看,不久之後應該還會完成第二個,而爺爺交付的三個任務,一個都還沒完成的他覺得自己進度有些落後,不該再拖延下去。
「好,那我們等會去跟雅憶姐坐同一張桌子。」紀海藍捏捏他的手為他打氣。
兩人點了冰,淺見時人拿起裝著兩盤冰的托盤,跟著走在前方的女友,往母親所在的桌子走去。
「雅憶姐,好巧,繫上的畢典也結束了嗎?」紀海藍笑著打招呼。「今天客人好多,介意我們跟你一起坐嗎?」
劉雅憶挖著冰的湯匙停在半空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海藍、時人……當、當然歡迎你們。」
他將托盤放上桌,與女友一同在母親對面的位子坐下。
淺見時人感覺女友溫暖的手在桌下偷偷握緊他的。
只要有她在,他一定可以面對那些他曾極力逃避否定的過去。
其實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還是感到不自在,但他想和她擁有幸福的未來,所以這些困難,他非超越不可。
「您好,好久不見。」他沒看著母親,那樣比較容易開口。
二十年的鴻溝對任何一方都不容易跨越,但他決定要主動踏出第一步。
「時人……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他眼角餘光看見母親似乎含著淚。
這個問題讓他一愣。
曾經歷過的悲傷與痛苦無法否認,之後也經歷了一段長期壓抑的歲月,原本他認為自己能夠如此度過一生,小心維持平靜生活的表象,一輩子假裝那些過去不存在。
但自從來到台灣、遇見海藍之後,他費心維持的生活秩序全被顛覆,痛苦的過去也被她無心刨出,讓他不得不面對,但一切竟往好的方向轉變了。
「多謝關心。現在,我過得很好。」
母親的淚眼還是令他覺得有些難以面對,他垂下視線,看著自己面前開始融化的紅豆牛奶冰,覺得某些曾經堅硬的東西也開始在心裡融化。
「那就好……」
他還是沒看向母親,但聽她傳來的鼻音,應該是哭了。
別哭,他有一個愛哭的女友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一切都過去了,那些事情已經不再困擾我了。」
當他脫口而出這句話時,淺見時人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放下了。
父親的死是誰都不願見到的意外,母親想必也深受折磨多年,他自己則是在遇到海藍後才慢慢走出那道深重陰影。
過去不會消失,但他已能接受一切,就像接受自己無法選擇的血緣一樣。
淺見時人餘光掃到母親面前那盤吃了一半的紅豆冰,再看向自己點的紅豆牛奶冰。
即使再怎麼想隱藏,也隱藏不了他身上有一半的基因是從面前這個女性來的事實,就算否認,還是會在不經意的地方露餡。
這一半的他,也是他。
跟海藍交往後,他開始學習接受這一半的自己——譬如他其實喜歡台灣小吃,或是重新學習荒廢多年的華語——才發現做自己原來感覺如此輕鬆,而他最重視的戀人,沒有棄真實的他而去,還為兩人共同點越來越多而開心。
曾以為自己的混血身份是個詛咒,現在卻成為將她帶到自己身邊的祝福。
他重新握緊桌下紀海藍的手,轉頭向她微笑。
「海藍,爺爺給我的任務,我這樣算是達成一項了吧。」
而他心愛的女友早已熱淚盈眶。
夏去秋來,秋去冬來,冬去之後,轉眼又到他們初遇時的春天。
「時人,今天我們就要完成爺爺給你的第二個任務了,你還沒告訴我,剩下最後一個任務到底是什麼,來得及在我們離開台灣前完成嗎?」牽著男友走在台北車站如迷宮般的聯通地下街,往轉運站的那座商場大樓前進時,紀海藍忍不住轉頭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