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邊都把視訊聯機給設定好後,架在昭一爺爺病床前的投影屏幕,出現了身著初次見面時正式裝束的紀海藍,以及特地打扮過、穿著高雅套裝的巴奈奶奶的身影。
「昭一爺爺,您好,我是巴奈的孫女紀海藍。因為奶奶現在只能用寫的表達意思,所以會由我來幫她念出她想跟您說的話。」一開場,紀海藍便笑容滿面地跟他們打招呼。
他們說好,要讓這場會面充滿開心的氣氛。
「海藍小姐,那就麻煩你啦。」被紀海藍開朗的笑容感染,昭一爺爺也露出開心的笑臉。
分離超過一甲子的昔日戀人,一開始只是盯著對方在屏幕上歷盡歲月的樣子,不知該跟對方說些什麼才好。
「昭一爺爺,你有沒有想跟奶奶說些什麼呢?」紀海藍引導氣氛的開朗嗓音響起。
「我……」昭一爺爺面帶羞赧地微笑起來,像回到與巴奈初遇的十六歲秋天,躊躇半晌,才看著屏幕輕輕開口:「巴奈小姐,分開的這些年,你好嗎?」
即使隔著屏幕,淺見時人也感覺得到,在另一邊拚命眨眼的紀海藍又快哭了。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紀海藍接過奶奶以微顫的手寫下的紙條,力持平靜地念出聲:「在分別之後……我也一直掛念著昭一先生的安危,聽到您也平安地活著,我比什麼都開心。」
「嗯。」彷彿將紀海藍當成年輕的巴奈,昭一爺爺開始敞開心門。「聽說你到台北完成了學業,成為小學教師,真是了不起呀,你完成了我們的夢想呢。」
「這是因為昭一先生才成為可能的夢想,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達成它。這是能力不足的我,唯一……能對你守住的承諾。」低頭念著奶奶寫下的字句,紀海藍悄悄以手背擦去泛出眼眶的淚水。
「那樣就很足夠了。」昭一爺爺的眼角也有淚光,輕輕點著頭。「那樣就很足夠了。」
畫面裡的巴奈奶奶也跟孫女一樣擦起眼淚,淺見時人抽起面紙為爺爺拭乾溢出眼角的濕意後,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的眼淚太有感染力,她一掉淚,全世界都要陪她一起哭泣似的。
明明說好要營造開心氣氛的,自己卻先哭了,還帶動兩個老人也跟著落淚,這個女人,實在讓他難以忍受……
難以忍受,此刻只能看著她哭泣的自己。
多希望,現在一伸手就能拭去她頰上的淚滴,並且永遠不再讓她哭泣。
這樣的心情太強烈,已到了淺見時人無法忽視的程度。
「紀小姐,別哭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中她的身影,微啞的嗓音中帶著無奈:「你這樣,我們的爺爺與奶奶都被你感染了。」
「唔……對不起,淺見先生。」紀海藍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手忙腳亂地擦去眼淚。
「呵呵,時人,海藍小姐率直得很可愛呀,你不覺得嗎?」昭一爺爺忽然領悟什麼似地笑出聲。「巴奈小姐,你的孫女真可愛,一雙大眼睛很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呢。」
畫面裡的巴奈奶奶也笑了,提筆再寫下一句話。
「太像也不是好事,跟我年輕時一樣愛哭……ina!」紀海藍念完紙條,忍不住紅著臉抗議。
「哈哈哈……」昭一爺爺開懷地笑起來。「像你很好。像我這個長孫,無趣得讓人跟他在一起時就想睡覺,完全不像我年輕時那麼開朗,可是令我很擔心呢!」
「爺爺!」淺見時人無言地看著出賣自己的爺爺。
兩個老人意外地因為孫輩的話題而笑開了,淺見時人與紀海藍只好苦笑地對看一眼。
算了,只要爺爺奶奶能開心笑著,怎樣都值得,怎樣都無所謂。
笑聲漸歇,昭一爺爺以無比認真的表情凝視屏幕中昔日的戀人。「巴奈小姐,與你共同度過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貴重的寶物,在我人生許多艱難的時刻,給了我無比的勇氣,我衷心感謝上天讓我在那年的祭典遇見你。」
停頓一下,昭一爺爺揚起一個滿足的微笑。「能在生命最後的階段將這件事傳達給你,我已了無遺憾。」
屏幕那端的巴奈奶奶深深地凝視著那個微笑半晌,才緩緩提起筆,寫出自己的回應。
「昭一先生……我也是。與你在一起的時光,我一秒都沒有後悔過。」紀海藍念著紙條,努力讓自己的淚水不要再流出來。「謝謝你在這麼多年後還遵照承諾來尋找我,能再見你一面,知道你也過得很好,我真的非常開心。如果做得到的話,請為所有愛你的人,好好保重自己。」
「呵……我會盡力的,也請你多保重。」昭一爺爺輕咳起來,流露出力不從心的表情。
「爺爺,」淺見時人擔憂地看著爺爺越來越疲憊的神色。「如果您累了的話,要不要早點休息?」
「時人,你真愛擔心。」昭一爺爺看著孫子擰緊的眉笑起來。「這麼像個囉嗉的老媽子,可是會娶不到媳婦的唷。」
「爺爺。」淺見時人不悅地壓低聲音,看見屏幕上紀海藍轉頭偷笑的樣子,表情更加懊惱。「這種事不需勞煩您操心。」
「海藍小姐,」昭一爺爺無視孫子的不悅,笑呵呵地看向屏幕中的紀海藍。
「聽說你就是時人的翻譯呀,我這個無趣又囉嗦的孫子,真是多謝你費心了呢。」
「啊,沒有沒有,我才是受淺見先生很多照顧。」紀海藍連忙搖搖手。「我在花蓮受傷的時候,多虧他幫我包紮,是個很可靠的人呢。」
提起故鄉,昭一爺爺流露出懷念的神色。「花蓮港,現在變得怎麼樣了呢?」
「還是非常美麗喔!天很藍,山很綠,還有一片廣闊的大海,隨時都令人心情開闊呢。」紀海藍連說帶比,笑著將景色形容給昭一爺爺聽。
看著紀海藍那雙肖似巴奈年輕時的靈動大眼,昭一爺爺笑起來,彷彿在那雙眼中看見自己記憶中的故鄉。
「被你這麼一說,我都想回去了呢,呵呵……」昭一爺爺又低頭咳起來,終於止住咳嗽後,才重新抬頭看向屏幕,緩緩開口:「巴奈小姐,謝謝你願意見我一面,這樣即使我回不了故鄉花蓮港,也見到我在故鄉最掛念的人了。」
屏幕那端的巴奈奶奶沒再拿起筆,只是輕輕地點頭微笑。
再多的言語,也無法盡訴這麼多年來錯綜的心情,此刻不如就這麼交換一個微笑、一個眼神,代替那些無法說出口的情感。
這次的視訊會面,就在兩位老人相對微笑的氣氛下結束了。
奮力與自己越來越虛弱的病體戰鬥的昭一爺爺,在一個月後,終於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帶著一抹釋然的微笑,從他波瀾萬丈的人生舞台上謝幕。
昭一爺爺過世三個月後,時序轉入秋季。
紀海藍升上碩士班三年級,正式開始為了論文而努力,過著每天除了回家睡覺外,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圖書館的日子。
今天是她論文文獻回顧考試的日子,通過這場有如小型論文口試的口頭考試,讓所上的教授確定她做好了足夠開始研究這個主題的準備,她才能正式開始搜集口述資料與撰寫論文。
「海藍,作為這場口試的主席,我在此代表所有文獻回顧考試的審查委員宣佈,你通過考試了,恭喜!」紀海藍的指導教授從會議室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剛接受完考試的她宣佈這個好消息。
「謝謝各位老師的指教。」
站在會議室裡離投影屏幕最近的電子講台後方,紀海藍朝魚貫走出教室的教授們微微鞠躬致謝,然後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開始動手收拾手邊的參考數據與關上電子講台及投影機。
最近幾個月的努力……終於有了好結果。
收拾完畢,紀海藍點開放在講台上自己手機裡的通訊軟件,看著今早出門前丟給淺見時人的訊息——
——我要出門考試去了,請為我加油!
「恭喜,學姐。」升上碩二的小涼學妹從走廊探頭進來。「今天還是已讀不回嗎?」
「……小涼,你好狠,連今天也不忘提醒我。」小涼學妹果真人如其綽號,讓與她交談的人感到心涼呀。
「我只是陳述事實。」靠在門框上的小涼聳聳肩。「你被同一個人已讀不回了三個月是不爭的事實。」
呃啊……有種心口中刀的感覺……
紀海藍忍不住按上胸口那道想像中滿傷口止血。
沒錯,這三個月,淺見時人從來沒有回過她訊息。
正確來說,從四個月前那次視訊過後,他就沒有與她聯絡過。
最後一次的口譯薪水,是他那位同事陳先生代為匯到她戶頭的;而淺見時人那陣子在日本台灣兩地跑,還有昭一爺爺過世的消息,則是淺見晴人傳訊息跟她說的。
「因為他親人過世了嘛……低潮一下也是正常的啊。」
她弱弱地為淺見時人辯駁,一面在心裡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跑去問博學多聞的小涼有沒有什麼可以鼓勵人心的佳句,導致認真提供佳句的小涼關切起對方到底有沒有回應,最後發現她總是被已讀不回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