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好,直到爺爺強迫他在二十年後再度踏上台灣。
就算再怎麼想避開,還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見了,他的母親。
歲月對她相當仁慈,她並沒有改變太多,再加上看著他泫然欲泣的眼神,他很快就明白那是許久未見的「母親」,一個他不願想起的名詞。
他以為他已經是個大人,能將自己的情緒處理得很好,即使來台灣他也能成熟面對。
直到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孩,伸手觸碰了他刻意無視已久的舊傷,他才發現那個傷疤下是個大膿包,輕輕一碰就會破裂。
他非常沒有風度地凶了她,將她獨自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淺見先生,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也相信我的學經歷能勝任您交付的任務。」第一次見面,她拚了命想要給他好印象,他則發現她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您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係的。」第一次去花蓮,她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進吉野神社的遺址。
「淺見先生跟爺爺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爺爺才會將尋人的任務托付給你。」
第二次去花蓮,她在停電的旅館,隔著一條走道,很認真地找話題跟他聊天。
「風衣男,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嗎?去你們公司附近的夜市。」趁他喝醉的時候,她帶著他去夜市大吃特吃,還很親暱地叫他奇怪的綽號。
「吶,風衣男,其實你不是真的討厭台灣料理,對不對?」還不到一個月,這個眼神澄澈的女孩就把自己給看透了。不,你只是,抗拒著跟這片土地變得更親近吧?我猜得對嗎?」
「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想流淚,我平常沒有這麼愛哭的啦……」最後一次在邱爺爺家,她因為聽到的故事而哭得一塌糊塗,他才知道個性開朗的她其實一哭就像海水潰堤一樣停不下來,把他淹得手足無措。
淺見時人忽然從床上睜開眼。
「又作夢了……」
他從公寓躍層臥室裡的大床起身,走下階梯,站到落地窗前看著仍是真夜中的台北城。
自從那天和她不歡而散後,晚上老是作類似的夢,強迫他回憶起許多很久沒觸及的不愉快回憶:歇斯底里隔離他與母親的淺見家長輩、以欺負嘲笑他為樂的同學、想盡辦法武裝自己的每個日子……但最後總會以跟她相處的片段作結。
感覺內心的那個大膿包,似乎正慢慢地在自我療愈中,藉由不斷地重複面對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他似乎漸漸能用比較客觀的角度去看待自己曾經歷的那一切毫無道理的荒謬。
但是這個過程很不好受。
他這一整個月都很焦躁,只能透過瘋狂工作轉移注意力。
台灣支社的同僚差不多要集體用五寸釘釘他草人了吧。
他自嘲地揚起唇角,轉身走上樓打算繼續補眠時,看到那支與她同款的手機在月光中靜靜地躺在床頭櫃上。
不知道這一個月,她過得怎麼樣?
打起精神了嗎?論文進度順利嗎?
「停,不要再想了。」他發現自己的思緒再度變亂,連忙叫停。
他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過去跟情緒。
在他整理好之前,最好別再見她,以免又不小心傷害她。
他躺上床,才要閉上眼睛,手機收到訊息的提示音就響了起來。
這麼晚了,是誰傳訊息給他?
他將手機抓到眼前,跑馬燈上顯示的傳訊人姓名,讓他霍地一聲坐起身來。
紀海藍怎樣都想不到,握著尋人任務那塊最後拼圖的人,居然會是自己。
在離租屋處最近的捷運站出口等人的空檔,她再次將資料夾內自家直系親屬的戶籍謄本拿出來確認。
「潘乃瑩,民國十七年十月二十日生,原名PANAY.KAING,於民國四十六年七月十二日,更改為漢式姓名。」她以唇語讀著光復初期戶籍謄本上的記載,翻到另一份寫滿日文的謄本。「長女,PANAY.KAING,昭和四年十月二十日生;母,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再翻到更早的一份謄本。「長女,KAING.DAWA,母,DAWA.TIPOS……」
沒想到透過追溯自家的戶籍謄本,居然跟之前馬耀大哥申請的戶籍謄本合上了,找到同一個凱茵,還有同一個達娃。
而且,還發現一個光復後改名為「潘乃瑩」的巴奈。
那正是她上週末才去探望過的紀家奶奶。
即使再怎麼難以置信,從她和馬耀意外連上的戶籍資料能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改名為潘乃瑩的奶奶,就是他們要找的巴奈。
三天前她拿到戶籍謄本時,整個人都嚇傻了,打電話給馬耀再次確認兩邊的資料相符後,一直失眠到半夜,才鼓起勇氣傳訊息給淺見時人。
隔天一早淺見時人便回電給她,問她方不方便週末去拜訪奶奶;她跟大伯那邊確認過後,決定週六下午由表哥耿霽再次帶著她、還有淺見時人一起去見奶奶。
這是在一個多月前的不歡而散之後第一次與他見面,她非常……不安。
是的,不安。
因為她沒辦法用之前的態度來面對這個仍算是她僱主的男人了。
聽了淺見晴人告訴她他堂哥過去的故事後,她才明白為什麼淺見時人總是對台灣有種排斥感,還有他為什麼會成為今天的他。
那天她在餐廳眼淚掉個不停,把淺見晴人給嚇壞了。
「海藍小姐,你別哭了,現在可沒人敢欺負時人哥了。」淺見晴人手忙腳亂地跟服務生要面紙給她擦眼淚。「你這樣哭,別人都要以為是我欺負你了。」
「對不起,晴人先生。」她接過面紙擦去淚,努力想止住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淺見先生過去的事情,就替他覺得很難過。」
在那個比誰都鎮定的表情下,原來藏著一個心靈受傷的小男孩,她無意間伸手觸及了那傷口,他便啟動自我防衛機制拂袖而去。
一定還是很痛吧?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的表情轉為玩味,伸手為她的茶杯添了熱茶。「你平常就是這麼同情心旺盛嗎?動不動就掉眼淚?」
紀海藍被問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辯駁:「我知道我現在很沒有說服力,但我平常真的不愛哭啦,我連小時候看『鐵達尼號』,電影院裡哭成一團我都沒掉淚耶,還有——」
「好好好,我相信你。」淺見晴人連忙制止她繼續舉例,眼中的笑意更深。
「那海藍小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會為了時人哥的過去流淚呢?」
「我說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哭點在哪裡,就不會被這麼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好不好。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搖搖手指,表情有忍笑的嫌疑。「有一件事情,我真的很不忍心告訴你。」
「什麼事?」她困惑地看著淺見晴人憋笑的俊臉。
「呃……海藍小姐,這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不過,你交過男朋友嗎?」淺見晴人用觀察瀕危物種的眼神看著她,一副想要解開什麼生物之謎的表情。
「沒有啊。為什麼問這個?」
她認識過的男性朋友,即使一開始斯她有好感,沒多久都會自動化為兄弟情,跟她稱兄道弟起來;所以她雖然異性朋友一堆,桃花卻總是掛零,不過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就是了。
「啊,難怪。」淺見晴人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
「晴人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您想說什麼。」
她開始懷念話少但有什麼就答什麼的淺見時人了,跟這堂弟先生講話真的超累的,還莫名地有種被嘲笑的感覺。
「海藍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嗎,不後悔?」淺見晴人笑得好壞。「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後,可就回不到過去了唷。」
「晴人先生,我行得正坐得正,沒什麼怕回不去的事情。」紀海藍無奈地看了笑得別具意味的淺見晴人一眼。「您有什麼想說的就請說吧,一直吊人胃口很不道德。」
「是是,抱歉。」淺見晴人褪下調笑的態度,表情稍微認真起來。「我只是太高興了,我們家那個又冷又硬又無趣、像一座連北極熊都不想爬的冰山的時人哥,居然能有一個這麼可愛又陽光的女孩喜歡著他。」
「什——咳咳咳!」紀海藍被正在喝的茶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海藍小姐,冷靜點。」淺見晴人很好心地遞上餐巾紙,語氣無比肯定:「你喜歡上時人哥了,才會為他流淚。不然你說,還有其它的可能性嗎?」
她果然是開了不該開的潘多拉之盒啊……
紀海藍歎口氣,看向手錶,離跟淺見時人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被堂弟先生這麼一說,她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淺見時人了。